绿色稀薄
文/素素
在我的灵魂里面,总有树的影子。不是独立的一株,而是浑茫的一片。它们被日光照着,斑斑驳驳,如塞尚的画。那种浑茫的印象,是那座著名的山岭给予的。它远远地耸立在我的背后,我在心灵里常常回望它,并因为它的厚重和浓郁而感到生命的安详。
无数的树在那里生长。树影婆娑,遮严了生命的神秘。许多时候,树已不单纯是树的概念,它仿佛是我肉体的一部分,又仿佛是我精神的栖处,让我的内心总是涌动着湿润的亲情。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树是母性的,而我是树放飞的女人。树是我的童话,那座山岭上的森林是童话里的荫凉。
我以为我永远也走不到那里,或者说我无须到达那里,它属于我心中的风景就已足够。然而这个初夏的早晨,我作为一个风尘仆仆的寻访者,突然间就走到了它面前。
此刻,我正站在一个叫古莲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它似乎不应该与火连在一起,但那场大火确是从这里被一个手持割灌机的男人点着的。在那个很难让人忘记的春天,古老的大火,与古老的大风沆瀣一气,制造出一场绝世的灾难。高高的山岭与年老的树一起死去。
现在它们宁静极了。古莲的早晨。车子泊在一片灌木林前,有人向远处指去。我隐隐约约望见了一块白色的牌子,挂在灌木林尽头的一棵孤树上。我想,那就是起火点了。一个年轻的摄影家拨开树丛向那里跑去。我却站住不动,心跳加剧。
几年前写过一篇《关于老家》。我爱我的老家。老家在乡下,是一个曾经有树的村庄。母亲说,老家在她初嫁的时候是被各种各样的树原始般地覆盖着的,有一次她打开老家的后门,居然看见一只老狼正端庄地坐在梨树下。老家在我童年的时候也仍然有树,我在秋天的树下每天都能拾回满满一筐金黄的叶子,母亲用树叶煮出的苞米粥十分香甜。但那些残存的树如今已被砍光,百年村庄如一个被剥去了衣衫的老女人,陈旧而丑陋地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年的春节,我站在乡下老家的门前,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为那些消失的树哭泣不止。一寸土地一棵树才是村,没有树,老家便不再完整。我感觉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古莲让我重新体验了那种伤痛。大火从这里蔓延而去,百万公顷原始森林在几十天内化为灰烬。我至今能想起那段日子的卫星云图,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那一团暗红色如炭如焦地凝固在中国的东北,它灼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记得列车翻过长年积雪的白卡鲁儿山时,车厢里便有人喊火迹地快到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心跳得厉害。那片黑色印象是从长缨站开始的,森林的感觉一下子没了,视野突然间空荡起来。仿佛席卷一般,古老的树一下子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了山岭,光秃如巨大的坟丘般,在灰色的天穹下罗列整齐。
我在小本子上记下了长缨以北一个一个小站的名字:劲涛。朝晖。图强。育英。西林吉......
一望而知,这是一些幼稚的字眼,说明人类来到这里才不久,而这里现在就成了火迹地。火迹地就是被大火烧过的地方。一整天,我都是在十年前那场大火的余烬里穿行。
我首先望见了三棵并立的已被烧枯的落叶松。躯干如铁,让你能想象出大火之前森林是多么粗壮多么稠密。大部分过火林都被伐掉了,不知是谁故意在铁路边留下了它们。伐掉是因为无法面对,不忍心面对。这三棵枯树似乎就是要站在那里让车上的人望而生畏。
那一片一片被伐掉的过火林地更让人目不忍睹。人们在锯断那些被大火烧焦了的树干的时候,却留下了一截半人高的树桩,那些炭色的树桩如一块块墓碑,布满了山冈,仿佛能闻见死亡的气息。
未被伐掉的是白桦。没有叶子,只剩下树干,仍是至美的那种,如肌肤雪白的女人。它们曾与红松落叶松一起葬身火海,大火过后,所有的地方都一片黑暗,只有白桦,生命枯槁了,仍洁白地站立。不知为什么,伐过火林时竟没人去动一动它们,就让它们凄美凄迷地迎着风,迎着人,触目惊心的残酷。
还有河。那些曲曲折折的河原本深藏在森林之中,如今则像一个突然间失去呵护的弱者,孤寂而盲目地流向远方。
有一阵子,我几乎不能相信视觉的真实。大兴安岭可以缺少许多东西,惟独不能没有树,那场大火却将树无情地吞噬了,我只能以一个迟来的凭吊者的目光,在树的废墟上徜徉。
那种空旷一直延伸到列车的终点站西林吉,也就是漠河。旧漠河曾以中国最北方的县城而骄傲地存在过,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无炊烟城。现在看到的漠河,其实是大火过后重建的另一个漠河。有人说,这么快就建了一座新县城,简直是神话一般。
坐火车上时,就有人远远地指给我看漠河城里的一片松林,说大火把什么都烧了,却在城中心留下了一片百年的老樟子松。那些松在那个大火的傍晚也曾身陷火海,但那火好象只是路过,很快就离去,它们奇迹般地获救了,现如今它们成了漠河城里最古老的风景。我想,大火有情,这才是神话。
那天我曾独自走进那座已经被漂亮的砖墙围绕起来的樟子松林。仰头望去,松干上果然有火迹,但那蜷曲的枝叉却是肉色的金红,细腻如美人的赤臂,那种柔软和繁密,又似千手观音。是既可以走近又绝对要仰望的那种,它就应该是不死的。
漠河县城鲜艳得有些失真。我在那条新锃锃的大街上遇见一位性格开朗的老妇人,她似乎知道我为什么而来,热情地引我到她家坐坐。她家的院门临街,我与她就像在自家门口乘凉一样随意地聊天。她说,从未听说大火能把一个县城烧光了,这事却就叫她经历了。漠河人家家烧木拌子,整个县城就是一座拌子城,仿佛就在等待一场大火。她有一个儿媳和三个孙子被火烧死了,死在地窖子里。每年春天那个起大火的日子,全漠河丢家失口的人都要跪下,都害怕呀!
生命是脆弱的,人类对自然的恐惧其实是与生俱来。远古的恐惧,是因为自然太强大,如今则是害怕遭到大自然不测的报复。
在漠河的日子,我去过专门为那场大火而设的纪念馆。这恐怕是现今中国惟一的一家大火纪念馆。录相片将当年的大火又一次燃起。我看见了被大火烧得扭曲变形了的钢轨、电线杆、自行车;看见了一只男人的手腕,腕上的表针停在了那一天的那一时刻;看见了烧死在襁褓中的婴儿;看见了拥抱在一起的恋人。然后,我还看见了幸存者脸上沉痛反思的表情。
人类真的反思过么?
大兴安岭的葱郁是上帝赐予的。它享受过漫长的宁静,那宁静终于在人类的手中破碎了。加格达奇北山有一座巨型雕塑,它是由四根竖起的钢轨组成的一个意义模糊的符号。从碑文上得知,这是为纪念铁道兵进入大兴安岭三十周年而建,因为有人冻死,有人累死,有人立功受奖,有人默默无闻,他们都是为了将铁路铺进原始森林。然而对于大兴安岭,铁路的到来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从有火车鸣叫的那一天开始,大兴安岭就不只是一座山岭一些森林。它几乎就成为伟大祖国富饶美丽的象征。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这曾经是一句非常熟悉的习惯用语。大兴安岭属于地大物博。于是,它让所有接近它的人内心里膨胀着肉体的欲望和现世的渴求,这片沉睡的森林由此而升起了密集的炊烟,人们沉醉其中。笔直的古松一棵一棵一片一片沉重地倒下去了,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小心地丈量着它们的直径,赞美着它们的年轮。后来干脆就竞赛般此起彼伏地喊起了--顺山倒喽。
这其实是比火更可怕的屠戮。
曾有人将圣洁的西部喻为天堂,将喧嚣的东部比作红尘。东部许多人背起了行囊上路了,去西部寻找精神的殿宇。去西部的人认为神在西部,神使西部没有生命却包容着生命。去西部的人感到自己只剩下了灵魂在走,是梦中的行走,被神灵托举着。我没去过西部,却能想象出西部给人怎样一种震撼。西部不怕火也没有火,西部的自然亘古如斯,西部的人永远是那自然的一部分。这是西部的魅力。令人不解的是,东部的人从未放弃过欲念,暴餮天物之后再去赞美西部,是忏悔,还是为了解脱?
东部人在去西部的路上看见了沙漠,并且得知西部的沙漠是一步一步向东移的。自然沙化的东来,是因为东部的枯竭。我听说,七十年代的沙化速度是一千公里,八十年代则增加了几乎一倍。那么九十年代呢?如果以此速度增长,若干年后,东北还会是绿色的么?
沙化是另一种火。
我知道,历史上的大兴安岭也发生过森林大火。但那时候树茂密,森林茂密,天空湿润。大火烧起来之后,总能有一场大雨如约而至。比如三十年前的牙尼力气山大火,人工已经扑不灭它,最后是雨浇灭了它。那时雨量尚丰沛。我想,在更早的时候,在人类走进大兴安岭之前,那片原始森林至少有过雷击引燃的大火,那时没有谁去扑救,是大自然自己拯救自己。生生灭灭,自在天意。
谁能说十年前那场大火不是一种天意。起火是在傍晚时分,看样子已经扑灭了,第二天却突然刮起大风。死灰复燃,或者那灰压根就没死,而人们忽略了那灰。于是火借风势,冲天而起。更有意味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在一个叫河湾的地方,有两个吸烟的男人将两枚烟头扔进了春天的森林。在塔河的一座山上,突然就蹿起了一股因由不明的山火。三支大火融为一体,既有人为,又有天为,多像是一个阴谋。
雨却始终不来。无树便无雨。大兴安岭与西部无关,它自己沙化了自己。
于是,从那个黑色的春天开始,大兴安岭令世人惊恐万状。人们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吓别人,也吓自己。人类对大自然又有了原始的敬畏。
那天, 我始终没有走近那块牌子。我不想看那上面的文字说明。它能说明什么呢?
我在那片灌木林前蹲了下来。那个男人当年就是为了割除这些杂生的灌木,因割灌机漏油而引着了火的。灌木依然葱茏,古老的原始森林却永难再有了。我发现,在原来生长森林的地方,已新栽了松苗,它们那嫩绿的树稍已经有我这么高。可是它们太小了,我好容易才能将它们与灌木分辨开。于是有人说,时间还是太短,在高纬度的大兴安岭北坡,每年只有八十天生长期。那么,再见森林,还需要几百年的等待呵!
这世间仍有森林大火。前不久,南太平洋上的那个千岛之国,几乎被大火窒息了,全世界都闻到了橡胶的气味。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大兴安岭大火又起。这次它烧的是呼伦贝尔一带的原始森林。心再一次窒息。
有些东西消失了就不会再生,比如石油,煤炭,原始森林。生命已是如此地稀薄,为什么还要让大兴安岭再度烧伤?绿色消失,便是自然化生存方式的消失,这片森林赋予东北人的那点野性的苍然力量也必然消失。大兴安岭呵,你将是我永远的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