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天边歌唱
阿拉旦·淖尔
清晨太阳冒出金光羊群游遍草原时,山那边便传来古老的尧乎尔歌声,歌声像沐浴大地的阳光落在草地上,发出清脆的回音。宏亮的声音一阵一阵像从东方一尺一尺升高的太阳,从八个家南边的山梁上飘到北边我放牧羊群的青草地。歌声里我远远看见山那边的草地上游动着比我的羊群还要壮大的群羊,随着歌声间群悠闲地向前移动,在早霞的金边里羊群像一堆堆移动的雪球,走过肥美的草地。
太阳把早晨的草原照得明亮清洁,偌大的草原在晨光里晶莹透明。歌声是从南边梁飘来的,歌者穿着白色的翻羊毛皮袄迎着晨光走进草原。光辉中他的身影像是牵着太阳走动,圆润的曲调飘满草原,从南到北,从北到东,从东到西,落遍草原的山山水水寸林寸草。他的双腿游走在哪里,歌声就飞到哪里,好像大地是一架钢琴,他踩着大地的琴弦走动。歌者唱的是草原上最古老的没有留下历史和记忆没有多少人能听懂的尧乎尔古老民歌,是那种辽阔、悠长、令人伤感令人惊喜的古老的调子,那声音是那么地惊天动地,那么地苍凉优美,带着空旷的忧郁和伤痛,像把整个草原都翻阅了几千年几万年,带进那远古的永远找不回历史的年代。地上那些白哗哗的羊和天空那些白哗哗的云朵像是从他的歌声里奔出来的,都安静地谛听那来自天边的歌声。那清纯的忧伤从歌声里让人和事物都开始回忆过去回想往事。那歌声优美得令人心碎,令人悲凉,听到它我的身体僵硬在那里,那种超乎我语言表达能力的凄美悠远和辽阔,正在溶化着大地和天空。让你回到从前,让你无法忘记过去,让你从这歌声里再次找回历史,声声断断,那原始的音色正在把你的思想打开,正在把你的记忆翻阅,它让你回到无法回首的过去,让你寻找失去的让人无法找回的记忆。那种 声音你听了它就会钻进你耳朵长进你身体,从此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我的身体就是在几年前我出生的那片草地上,有帐篷有牛羊有奶酪的一个明媚的带有露水的清晨,开始有这样一种声音成长。从那时候开始我时常聆听那种声音,寻找着草原上一个戴着白毡帽,穿着白翻毛羊皮袄的歌者,他是一个尧乎尔男人。从那时候起那种声音伴着我的生命在草原上和我一起成长。你没有任何可能的方式不去回忆他,那原始的音质它会让你痛苦不已,会让你静静地睡去,用灵魂去谛听大地产生的音乐。
很多年了,那种歌声一直伴随我的成长游牧在草原上,从听到它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为它悲伤到今天,心灵就为它沉默到今天,多年来它一直占有我的感情伴我放牧,像沐浴我的阳光每天来清洗我。那段日子我被那质朴的古老的陈旧的我无法弄清的歌声迷恋着,心中升起阵阵悲凉。我无法相信尧乎尔的祖先是怎样创造出这样美的曲调,它像每天早晨升起的太阳,像每一个出生的新生命,我天天渴望见到唱歌的人,天天都见不到,只有那悠扬的金光般的歌声在清晨太阳升起时连同那群白哗哗的羊群游走在青草地,遥远的山那边我只能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穿着白色的翻羊毛皮袄的男人,戴着高高的白毡帽神话般地游走在草原。
为什么在那遥远的无人知晓的草原上才有这般动天动地动人的歌声?
为什么在天野茫茫的大山深处能响起这么美妙的歌声?
难道草原天生就是产生歌者的产房吗?
那么为什么它又消失了呢?
难道最美的东西都要消失在最远的地方吗?
我的渴望一天也没能实现,我的心灵一天也没能平静,直到今天还在哭泣还在奔跑,我没有一天能走近那个歌者,他就消失了,连同那群云朵般的羊群。我天天梦想着走到他跟前看看他的模样和他说话,也许是我太小了,他只把我当成了一只奔跑的兔子和一只啃草的山羊,他根本就无须知道我的存在和我对那歌声疯狂的迷恋,每一天早晨我都做好了要翻越山梁去寻找他的计划,每一天清晨他的歌声都会在我的起步声中戛然而止,连同那白云般的羊羔一起消失。那么大的草原,那积重难返多的森林他都走遍了,惟独他没有看见我,我没有看见他,我只看见了他的高大的影子和白色的皮袄,他的我留不住的歌声像太阳一团一团放出的金光把我照耀让我无法忘记……
生命茫茫,走过了茫茫的草地我耳边永远喧响着尧乎尔远古悠扬的歌声,它能把人的心炼成丹,能把人的骨头化成水,能把人的眼睛变成寻找歌声的大地和天空,它的钻心的歌声冻结了我的生命,把我变成了茫茫草原上永远找不回心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