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 笛
阿拉旦.淖尔
那时侯,我还是个少年。有一年天旱游牧时,在尧熬尔草原的黑河岸边,我遇见了年迈的索拉。
索拉原本魁梧的身体已经像风干牛肉般缩水了,紫铜色的脸上爬满岁月留下的皱纹,他的十根指头一攥活像一对风干了的雪鸡爪子。他手里一根半尺长已经磨得发亮的鹰骨头做的笛子从他嘴上不断发出一种能把人的骨头都揉碎的声音。我很奇怪,这样一个草地上随处可见的东西居然能发出金属一样让人颤抖的声音,我被老人的笛声莫名其妙地感动,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好像你的笛子在对我说着什么。
索拉老人把目光投向河对岸说,是的,它是在说着什么,它已经说了快四十年了,它说的是一个没有说出来的爱情。
我听他缓慢地讲:那时侯我还很年轻,这片草原就是我们部落的夏场,我每天来这里放羊吹笛,我的羊在我的笛声里欢快地吃草。有一天我坐在这里吹笛子的时候,河对岸走来一个姑娘。我知道一定是我的笛声吸引了她,哦,不,肯定是山神把她送来的。她汲了一桶水却并不急着走,顺着笛声她向我这边张望,我看到她张望就站起来,把笛子吹得更加响亮。从那一天起我的笛声一响,她就从远处的帐篷里走出来,背着笨重的木桶来河边汲水。那个夏天
河水格外大,河面格外宽,隔着河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心里知道她一定是这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我忍不住向河对岸喊了一声,声音传不到对岸就被涛声淹没了,只有这鹰笛的声音能够穿过巨大的水声。羊在草滩上吃草的时候我们就隔着河相互对望。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跳进河里想游到对岸上,没游出十米就被水冲走,她在对岸尖声呼叫着顺河往下跑,冲了一里多,我挣扎着抱住一条岸边的树根爬上岸。那时侯再听她的声音已经哑了。我告诉她,到了冬天河水封冻的时候我一定过河去找她,她向我挥动着红头巾,把我的眼睛都绕花了。
我们就那样苦熬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到来时我们部落就要转入冬场了,那天牦牛驮着帐篷启程时我发现对岸她们部落的帐篷已在前一个夜里悄悄地搬走了。
那个冬天我常常骑马从冬窝子来到这里,然后踩着河面上的冰到河对岸草滩上去,可我没有找到她。我等了整整一个冬天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和那风中挥动的红头巾。第二年开春时,我骑着马早早来到这里,怕她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笛声,就用石头垒了个高高的石堆。我每天坐在石堆上吹这支鹰笛。
春天夏天过去了,秋天和冬天也紧挨着过去了,我再没有看见她来河边汲水,再也没有看见她的羊群和那顶白色的小帐篷。
我一直等啊等,一年又一年。后来,我等来的却是一个故事,那一年冬天黑河上游一户牧民家17岁的姑娘银杏为逃避与大头目儿子的婚事在新婚前的雪夜里出逃,第二天早晨人们在黑河中心一个塌陷的冰洞里找到了她足迹的终点……
说完这些的时候,我面前的索拉老人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的头发像冬天山坡上风吹乱的荒草杂乱无章,神情像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鹰,无奈地等待厄运出现。深洞洞的眼窝里淌出血样黏稠的泪水。坐在石堆上,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天地和牛羊。很久很久之后,索拉才慢慢恢复了思想,望着黑河长长出了一口气。那沉重的一幕却永远装在了我幼小的心里。很长时间我也不敢去见索拉,但又渴望见到他,他身上有着一种很深的很坚硬的东西吸引着我,也令我万分恐惧和紧张,是什么东西我又说不出来。
我在渐渐长大,索拉老人在这个石头堆上吹了四十年的鹰笛。
四十年的时光被岁月凝固在这支能发出金属一样声音的鹰笛里。
后来,当我在爱情的漩涡里被击得头破血流彻夜难眠时我才懂得了爱情,懂得了索拉的爱是多么厚重真诚!我又来到索拉坚守了四十年爱情的石堆上,石堆还在,只是不见了索拉老人。石堆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松木杆,杆顶上挂着那支我熟悉的鹰笛,风吹过时它发出悠长而悲切的声音。
我从附近牧民那里听到了索拉后来的故事:前年冬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索拉老人身着裕固族男人婚礼的盛装,款款走下了汹涌的冰河……
我站在石堆上向着远方的天空大地和河流歌唱,大滴大滴泪水顺着滚滚河流向前流去……
这时,我似乎听到了索拉的笛声从空中飘来,他和银杏相拥着走在草地上。我听到大地流淌出他们爱情的话语,天空飘荡着索拉永恒的笛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