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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山

  后 山

  1

  后山是一个寂静的名词。当它长满了杂草,掩住了一些往事,我便会把它当成一枚银白色的别针,放在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怀想起我的家族,那长长短短的沾满了泥土的历史,把我的梦想挤压着,吸纳爬行的蜥蜴,缓慢的马群,飞翔的蜻蜒。后山隐藏在我的村庄后面,它对滇西北的阳光里繁忙着四处奔波的人们,熟视无睹。一些离开村庄的人,烟迹一样的行程,没有给后山的灌木丛留下一些纪念。但是,村人老去的时候,他们往往便会久久地站立在后山凝望高低不平的丘陵,寻找一个归宿。于是,后山长满了坟墓。

  其实,我的童年和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后山开始的。高高的天空,把它的蔚蓝色覆盖在后山的野地里,零乱的岩石紧紧地靠着陈旧的坟墓,长辈们停止了最后一声呼吸,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溪流边、山道两侧、崖洞前的平地上、南瓜枯萎了的藤叶之间。他们的坟墓,还是守着一些春花秋实的庄稼。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叶子和花朵把后山铺张成一首遥远的歌,而那些土地里埋藏着的灵魂,却用碑文来守望着一个个家族的根。在我的童年里,我把每一天的时光,都紧紧地贴在后山的草丛里,在蓬勃的叶片上寻找栖息的蜻蜒、螵虫、蛄蝼,还有玉米地边上没有燃尽的纸钱。后山的死亡气息避开了一个孩童的眼睛,呈现的却是遍地的柴胡、续断在它们成为中草药之前的细小的花蕾。那些日子是在1980年以前,在1972年之后。在那一段时间里,后山让我看不见村子里铺天盖地的漫画和标语,以及族人在深夜里低低的哭泣。村里人整天在村庄周围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劳作着,他们心不在焉地劳动,他们心不在焉地唱歌,零零星星在散布在庄稼地里的耕牛,并没有带领他们走向丰衣足食,却让每一年的春节时刻,携了空旷而稀少的祭品,在后山的丘陵上燃起了烛火,低语,祈祷。沉默的面色里隐藏着愧疚。

  一群人抬着一个死者,在沉重的棺材里缓缓而行,沿路漫撒的纸钱引着一条路,向着后山而来。我坐在高高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队伍越来越近,甚至看到了其中一个抬着棺材的人,当他走在河边的乱石丛里的时候,他的脚被散乱的石头拌了一下,微微地起伏着的棺材便晃动了一下,被捆在棺材上的深红色羽毛的那只公鸡,也随着棺材的晃动,吃惊地扑打着翅膀,尖叫起来。死者来到后山,人们就地取材,从山脚下的河里抬了质地坚硬的石头,为死者建造一处朴素的居所。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被我看见了。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那些村里人为了一个死者的最后归宿而忙碌着。

  此时的村庄里,升起了青烟,一家人,死者的亲人们,肯定还坐在刚刚存放过死者尸体的灵堂里,低着头哭泣着,一声长一声短地诉说着死者生前的种种往事。死者能够居住在后山,应该算是一件很体面的事,他可以和他的先祖们在一起,接受纸钱燃烧时的温暖,注视着村子里的每一个孩子的降生与成长。新鲜的泥土覆盖着他的躯体,夜色到来了,村庄里的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望乡台,摆渡他四处奔波的灵魂。这时候,我看见村子里的火光,闪动着,跳跃着,一些词语对他说:回来吧!还有一些词语对他说:去吧。坟墓关上了沉重的石门,死者从此居住在后山,让我的足音惊动他的沉睡。

  2

  在后山,漆黑的夜里,有人说我看见了鬼魂。于是我离开了后山,回到村里,隐没在村庄附近的水稻们起伏的波浪里,我肤色黝黑。我不知道,在后山里,寂寞的灵魂与谁在一起。

  后山长满了树木和杂草,长年累月里连绵不绝的风吹雨打,使那些隐蔽在藤蔓与叶子之间的岩石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在村子里,有人在清晨的时候,赶着马匹或者矮小的驴子到山里去,在那些坟墓之间割草。肥沃的泥土总是会滋长出一些深绿色的草,可以驮回村子里,给牲畜们做成一个温暖的床,让它们在夜色来临的时候,悄悄在咀嚼着,做上一个好梦。只是散布在后山的丘陵上的那些坟墓,每天都要面对露水的侵蚀,守望着一片了无生机的土壤。当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后山便没有了居住的人。我曾经居住过的那间茅屋,在风雨里渐渐破败,最后倒塌了。滇西北的阳光把茅屋后面的牛厩暴晒着,原来,还可以闻到那里面散发出的牛粪味道。但是后来,牛群回到了村子里,它们在村子外边的村道上低头着吃着青草。当它们在阳光里沉沉睡去的时候,蜻蜒栖落在它们粗壮的牛角上,把村庄点缀得宁静而安详。此刻的后山在牛的梦外面,被滇西北的阳光蒸发出腾腾的水气。牛厩里早已没有了散发出青草和苦艾气息的牛粪,只有蛇在牛厩旁边的马桑树茂密的枝杆上缠绕着,蜥蜴在阳光里迅速地爬过,最后消失在草丛里的岩石缝隙中。

  这时候,后山成了一个意象,让我渐渐地把它忘记。我有时也会把它想起来,并且让它成为我的文字里的追溯往事的河流。我躺在村庄侧畔的稻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地阅读。在村庄外面的田埂上,我读了很多书,它们曾经是:《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艾青诗选》、《绿化树》、《昭明文选》、《南行记》、《雪山飞狐》。我在田野里阅读那些书的时候,经常会犯困。于是我就把书翻开,随意地盖在脸上,遮住从池塘边的柿子树圆圆的叶片之间漏下来的阳光,做上断断续续地一个凉爽的梦。书页被风吹起来,我可以看到后山远远地在我的视野里,与我对视。我的目光随意地眺望后山,整个山坡寂静得象一个沉默的老妪。在那斜斜的坡地上,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如丝的山路,把后山笼罩着。叶脉一样的山路构成了一张网,我对它们向着每一个方向的延伸,都了如指掌。当我在睡梦中醒来,惺忪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些山路,开始回忆的童年时在那些路上发生的往事。

  我还会想起一些人,他们大多数已经死去了,有的甚至于我还在后山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我在后山上的时候,也曾经跑到那些林子里去。被阳光晒干了苔藓,覆盖着墓碑上的字迹,模糊的文字被树上滴落的水珠打湿了,粘住了偶然经过的蚂蚁艰难的行踪。它们在林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队一队地可以让人辨认出一个家族的脉络。旧坟的衰落,使得墓碑倒塌在草丛里,藤蔓一天天生长起来,缠绕住了那些字迹,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清楚那些文字,究竟记载了多少辛酸与劳顿。没有阳光的林子里,光线幽暗。我坐在那幽深的林子里面,想象着鬼神与仙女们在树枝头飞舞着,战斗着,哭泣着。孩子的心里,没有成人对坟墓的恐怖。

  还有一些坟墓,虽然经历了雨水的冲刷,但是还站在时间里。潮湿的林子掩藏了它们的存在,深绿色的苔藓正慢慢在向着墓碑的顶端延伸,碑石整齐的楞沿,还在告诉一个孩子,一个生命刚离去不远。我在林子里的一座坟墓前的石台上,看到了残留的深红色的烛泪。几滴烛泪粘在墓台上,杂合了细微的尘埃,凝结着某一个屋檐下面生活着的人们,对逝者的怀念与想。也许,村里人还会想起死者,把他在村庄里的快乐与忧伤,在不经意的时候谈起,并且在黑夜里,向着后山的方向,燃起一炷香,燃起一堆纸钱,泼撒一碗水酒,与那居住在冰凉的墓碑后面的鬼魂,悄悄地对话。

  我在水稻田埂边上的半梦半醒,经常会想起这样的情景来。后山的沉默,其实并没有让我忘记它,一个特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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