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故我在
在我匆忙的生命行程中,我时常贮足——在我遭遇顿挫的时候,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向云烟深处的南山眺望。那里是隐士的隐居之处,修行之所。仿佛寻找校尺一样,我常常在苍茫无措的时候,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校正谬误的标尺。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写的不正是隐士乎?真的隐士,古往今来,都是高士和美人。
晋之陶渊明,唐之寒山,正是这样的两位高士和美人。
面对高士,我们只有崇仰,面对美人,我们只能自惭形秽。
年轻的时候,对隐士,虽有向往,却颇多误会。年过五十,所经者多,对隐士似乎多了一些理解。
误会一:隐士只是隐于深山。
误会二:凡隐者皆为人生之消极者。
随着阅历渐多,渐渐明白了,隐,其实是人在生命当时的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隐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无法选择时他选择了退出,也就是不合作,不同流合污,不江河日下,不与汝同亡。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无论隐在哪里,都是隐在心里,心里有一个隐,我隐故我在。三国时徐庶原效命刘备,拜为军师,后因老母被曹操挟持,无奈转投曹营,然立誓在曹营“终身不设一谋”,言信行果,此亦隐也,隐于贼窟,说明即使是贼窟,亦可隐也。1949年后,沈从文隐于故宫,隐于中国古代服饰,沈从文因此从边城走向世界,文学史中的那个沈从文还是那个沈从文。老舍呢,巴金呢?哪一个老舍是真老舍,哪一个巴金是真巴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巴金才要“说真话”,才敢“说真话”,面对后来要说真话自然是因为曾说过假话因此显出了多个面目的巴金,我们如何分辨哪一个才是真巴金呢?寿则多辱,不隐也多辱。老舍受不了辱,只好投身太平湖。为什么选择的是太平湖?文人对文字是讲究的,太平湖,何其意味深长也。
隐也不是消极,隐,是从黑影里淡出,而又显现于另一个光明地,比如葱翠的南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定要对一切人和事都要一如既往地持积极的态度,有时候,所谓消极,正是积极。陶渊明从官场退出来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隐田园,消极了他人的官场,却积极了自己的田园。消极乎?积极乎?历史地看,当然是积极的。陶渊明不隐,何来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复有矣。寒山不隐,焉有寒山诗?“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不得闻矣。所以,隐,并不是一味地等死,而是安贫乐道,积极于更有价值之事。
在我匆忙的生命行程中,我时常贮足——在我遭遇顿挫的时候,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向云烟深处的南山眺望。那里是隐士的隐居之处,修行之所。仿佛寻找校尺一样,我常常在苍茫无措的时候,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校正谬误的标尺。我知道,南山隐士,就是我的校尺。
原刊2009年11月11日《羊城晚报》(发表题为《南山隐士》),收入《中华活页文选》2010年第11期高中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