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核心问题是人及其情感的问题。当人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表达人的情感就是表达一种自然情感,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席勒所说的“素朴的诗”。当人与自然分离,并成为一个孤零零的“主体”的时候,表达人的情感就是表达一种带有“异化”色彩的社会情感,或者说像席勒所说的“感伤的诗”。“感伤的诗”已经将人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今天,在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的背景下,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思考人的来源和自然的力量,直接正视自然对人文的惩罚,是一个全新的话题。这或许正是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兴起的所谓“环境文学”的由来,它试图批判现代性条件下“人的僭越”,重新将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对自然和人的关系的审视上来。“返回自然”是古老的浪漫主义口号,但仅仅是一个梦想而已。今天,对文学与自然的关系的思考,无疑不是浪漫主义的梦想,而是一种吸收了理性和科学思维,同时有力图摆脱工具理性束缚的审美精神。它试图调和科学理性的“可信”与浪漫审美的“可爱”的分离状态。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散文创作出现了一种现象,被一些人称为“学者散文”或“文化散文”。这些散文作者大都是一些从事人文学科或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他们在自己的专业研究之外,创作了融会学者的理性思考和个人的感性表达的文章。“学者散文”的作者大都学术修养丰厚,善于将学术知识和理性思考融入散文的表达之中。他们并不特别注重散文的文体“规范”,而将其视为专业研究之外的另一种自我表达或关注现实的形式。
而杨文丰的科学散文集《自然笔记》与这种“学者散文”也有相似之处,也是调动了自己原来所学的专业知识,以抒发专业之外的某种情感。所不同的是,杨文丰的《自然笔记》却别出蹊径引进了自然科学视角,以气象学知识为基础,加上当代文化视野,把文学手法和思维融入其中,既有科学事实在内,又给人以文学的美和哲理美的享受,并给人以文化批判的启迪,这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这种以自然科学专业知识作为“草根”或者平台,对“科学性”、“现代性”进行认真反思,着力于文化批判的别具一格的散文,在当代实属罕见。
杨文丰的“自然笔记”既不是布封那种对动物进行描述的随笔,也不是法布尔那种观察描述式小品。科学知识在杨文丰的笔下,主要还只是作为写作题材,说明或解释科学知识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以科学知识为平台,更多的是为了表现科学美、文学美和哲理美,以达到人文精神批判的效果;或者说,他的每一篇散文,都是透过在我们周围却时常被我们忽视的自然科学现象,而引发出对社会、人生、伦理的沉思、感悟,以揭示哲理。比如《“晨昏线”寓言》,作家也深入浅出地、形象地描述晨昏线的科学知识,但更多的是着墨光明与黑暗的关系,揭示其中所蕴含的哲理。《蒲福风级》写“人类社会,一直风声不断,而且,新的级别,依然在流动产生”。《蝴蝶》写对蝴蝶之美的赞叹,对庄周齐物化蝶的解读,对青虫羽化成蝶的矛盾剖析等。《啊,阳光》却是“有力量却不剑拔弩张”,“阳光背后的黑暗,如惊鸟,扑楞楞飞散”,“每一个人,都是某种阳光的轮回与转世”……无形中塑造出阳光伟人一样的身躯与博爱情怀。
文学性与科学性的融合也是《自然笔记》的成功之处。这种艺术融合是多形式的。杨文丰的行文总是感悟式与解析式同在。语言从感悟出发,既有优雅感性之美,也有沉郁理性之美,既有小桥流水的幽微,也有大江东去的壮阔。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蓝地球》有意境、《包容一切的空气》里众多修辞手法使文字颇具弹性、《蒲福风级》选择出准确的“对应物”,而《冬虫夏草》、《北风》和《幸福不是身边雾》等含象征……被选入众多散文选本的《啊,阳光》写光压,先说中年听雨客舟中,船篷承受“的蓬,的蓬”的雨的压力,尔后才说到阳光就像是来自太阳的难于止息的光明的“雨”,以点出阳光给你的雨打萍式的压力叫“光压”。文学是抒情的,歌咏无疑是抒情的独特形式。作者对自然深深的爱,对自然的感恩,使作者的笔墨出现了歌咏形式。作者的长篇科学散文《佛光》在写佛光产生的缘由后,咏唱便接踵而至:“佛光啊,你的显现可以说是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难就难在这缘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现;佛光啊,你的显现难道就不可以说是容易的吗(峨眉山平均五天便有一次佛光显现)?……在这地球村,在这人寰,任何事情,只要有缘,只要条件成熟,千年的铁树也要开花万年的枯枝也能发芽。正因为有了一份缘,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济寺在西厢命定就要发生已成飘逝绝唱的爱情故事;佛光显现的缘,与尘世间有情人相识相知之缘,又何其相似乃尔!人海茫茫,熙来攘往,多少人擦肩而过,有人终其一生无缘得遇相知,然而有缘人,却只需要那么一次邂逅,就如红楼宝黛,宛如五百年前就似曾相识;本来人与人的认识得经年,乃至一世一生,可有缘人的相识相知却只需要那么一瞬,她仿佛就天然读懂了他,而他也命定就发现了她,且仿佛为此你我都曾在佛前祈求了五百年……” 这是情不自禁的咏唱!文学以想象为翅膀。杨文丰科学散文中的联想、想象能注重与高雅文化建立联系,比如,“月上该是幽静阴冷,清辉流溢的,那影影绰绰是有什么在行走吧,是嫦娥、吴刚、玉兔或广寒宫里的蟾蜍在活动吧……月光总是虚幻的吧。不是有踏月之说嘛,然你朝满地月光一脚猛踏下去,却何曾见有月光四溅?即便切下长城那么多月光,也砌不起一堵墙,可月光依然夜深还过女墙来,敷在长城上。”(《心月何处寻》)
收入本书的《海殇后的沉思》、《幸福不是身边雾》、《苹果问题碎笔》、《佛光》、《科学精神随想》、《心月何处寻》等成功篇什都着墨科学伦理,将自然现象与人文批判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表现了作家对农业文明的怀念,对科技本质的哲学式反思,以及一位有使命感的作家对自然环境恶化的忧患意识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追问勇气。我认为这样的作品无疑是当代难得的“科学大散文”。《心月何处寻》是发表在《钟山》文学杂志上的长篇科学随笔,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开篇先写明月一直是人类仰望的对象,人类对月的仰望是非常纯净、纯洁、纯粹的仰望,是蕴含敬畏的仰望。人类不但构筑了 “心头月”,已达到人月相亲、月寄人生的境地。自然与人如果有过和谐关系的话,那么也只能是这曾有过的“人月关系”。是中秋节把华夏民族与“旧时月”的和谐关系推到了极致,推上了最高层。但是,还月本相的“科技主义”却毫不留情地打乱了人月关系,毁灭了人月间的诗性(精神)联系,无可挽回地使“旧时月”的神秘和完美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人类今天望月已找不回旧时的感觉了。据此作家在文末便自然地提出了一个隶属于科学伦理的问题——心月何处寻?值得说明的还有,作家在文中还率先提出了一个问题:今天的人类骨子里其实一直离不开着“科技神”,一方面对科技神顶礼膜拜,接受之奴役,另一方面又欲掌控之,占有之。这就构成了悖论。
作为一部“科学笔记”,倡导科学精神也是它的重要主题。诚如作者在《科学精神随想》一文手记中说:“即使科学进入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世界已经铺满了鲜花和橄榄枝,我们也无法回避,对科学精神的追问与认识……”读本书,颇能感受到作者勇于探求的科学精神。在《海殇后的沉思》里,作者对大自然的父性、母性及新、旧敬畏内蕴作了深入的思考;在《温泉浴》里对人与自然的最佳关系是那么向往;在《幸福不是身边雾》里表现出雾难于被人完全解读不知是祸还是福的忧思;《佛光》表现了对美、缘、神话及佛光命运的人文解构……这一切,俱以科学的实证精神为写作基础,实事求是,体现了作家的科学精神。
自称是“自然写作者”的杨文丰,写作态度极其严肃,他对自己的作品总是要求精益求精,颇有十年磨一剑的精神。
我和杨文丰的个人经历相似,也是先学习理工科,然后转向文科。我也同样有过在“可信”与“可爱”之间徘徊不定的感觉。只是我已经将原来所学抛到了九霄云外,而杨文丰还对他原来的专业抱有依依惜别的情感,不时地回望,不时地念旧。这或许也是一种客家人特有的精神状态吧。期冀杨文丰的科学散文越写越有意境,越写越深刻。我们期盼杨文丰早日写出多卷本的“自然笔记”。
——原载《南方日报》
【作者简介】:张柠,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教授,一级作家。任职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当代中国文学、文艺理论、大众文化的批评、研究、教学。
【注】:《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 杨文丰著,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将在2007年 4月出版。杨文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作协第二届签约作家,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人文社科学院院长,中文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