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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真实的痛感体验

锐利真实的痛感体验

  ——评裕固族女作家阿拉旦"淖尔

  内容提要:在物质主义蛊惑人心的时代,女性凭借自身原初的生命体验,仍然能够溯流而上,让自己回归自然,回归辽阔地母最后的庇护。在这种追本溯源的行为中,女性换回自己对于身心的真切体验。

  关键词:女性、成长记忆、草原

  阿拉旦的牧场水草丰美,这种丰美的水草仅仅是她心灵图景的背景,真正丰美的是她在牧场上倘佯游弋的灵魂。阿拉旦通过牧羊女对于当下草原的感知经验,表达了属于女性自己的身心体验,这种体验透明而真实。地理上的牧场使她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又滋养了她粉色年华的纯真。牧区原生态保有了牧羊少女的青涩,又让生命浸透了纯净的洞察力。牧羊女缺失完备教育,在遗憾的同时,又消解了升学压力对于生命的耗损与摧残。游牧的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牧羊女和现代文明,同时,又在更大的程度上成全了牧羊女对于现代文明感知与洞察的深度。于是,才会出现阿拉旦和阿拉旦的散文。她通过对于草原牧场的重新定义与解读,拥有了一座自己的牧场——一座牧羊女想象中的心灵牧场。

  一 家中天使、姐妹情谊、母性与女性

  阿拉旦拥有一座自己的牧场,这是她开始自己女性写作的处女地。伍尔夫认为女性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屋子。1因为女性写作在她那个时代仍然是非主流的,妇女没有经济地位,没有文学传统,没有创作自由。比起伍尔夫时代的景况,女性写作已经从后台登堂入室,当下女性写作的现实状态已经大有改观。女性可能已经拥有了单独写作的空间和相对富裕的生活环境,但是女性和女性写作仍然面临着被父权社会肉欲化和色情化的倾向,小女人写作、美女写作、身体写作……关于女性的写作如此之多,但这些写作又在相当程度上误读和扭曲了女性的身心与身心的真切体验。因此,如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写作之屋,并非轻而易举。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女性的左突右冲都显示出某种无能为力和自欺欺人。尽管如此,女性为了捍卫自己独立的精神、意志乃至身体,仍然在做着坚韧的努力。在阅读阿拉旦的散文时,一种独立不羁又直指女性身心隐秘处的感受让人心惊,同时更感到一丝慰籍。阿拉旦的出现是一个异数!一个令人吃惊和感动的异数!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种种想象与定义在穿越祁连山脉的路途中,丧失了大部分的规定性与强制性,留下更多的可以填充女性体验与想象的空间,这成就了阿拉旦的写作之屋。

  阿拉旦得以建筑自己的牧场,首先来自于两位家中天使的庇护。阿妈和萨日朗是父权社会中的好女人,她们是典型的“家中天使”。阿妈和姐姐萨日朗承受着生活重负与生存苦难,服从命运的安排,温顺纯良如羔羊。这两位母亲在父权文化的长期熏陶下,逐渐将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种种价值观、行为准则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虽然身为女性,也和男性一样使用父权社会的价值标准,成为现实中沉默失语的女人。现实生活中坚韧的女人,在承担许多苦难的时候,用种种远离尘世的信仰与情感来缓解现世的压力。阿妈在牧羊女有记忆的时候就天天念经,而萨日朗则是用善良和真诚来接纳生活包容命运。正是在这两位家中天使的保护下,阿拉旦是安稳而健全的。当父亲粗暴的指印留在牧羊女的额头,父亲威胁的声音印记在牧羊女幼小的心头,是阿妈温暖的声音使牧羊女安睡,是萨日朗的拥抱使牧羊女平静。她得以在短暂的青春期获得一个相对宽容的成长环境。

  当现代女性在“杀死家中天使”的口号中,进行性与家庭革命;在物质主义的时尚蛊惑中,女性借助外力拼命保持外在的年轻容貌;此时,母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自私冷漠的女人味所替代。但是阿拉旦在更为原生态的草原牧歌环境中,向女性证明母性应该和可能具有的深度,以及这种深度的母性对于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的深远意味。

  阿妈和萨日朗以传统的方式生活着,正如无数女人几千年来一样生活着。并非是母亲的苦难,而是母亲的宽容与理解成为牧羊女叙述的焦点。《母羊的眼泪》中,在略显忧伤的牧歌声中,流淌着数千年来母性对于生命的独特理解与宽容。正是母羊银耳的眼泪让牧羊女记住了草原深沉博大的灵魂,使她在无数个孤独的白天和夜晚,被多年以前那个早晨银耳流出的眼泪温暖着感动着,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回到童年的故乡——八个家草原。父权制社会造就了母性和母性的光辉,正是这种母性照亮了牧羊女的野性生存状态。家中的天使给了牧羊女一个庇护的空间,给了她心灵的自由和爱的能力,具备了这种能力的女性才有可能是独立的。由此,牧羊女走向了对于女性被压抑身心的叙述,从而也解构了父权制社会中的母性。在对于母性坚定维护的同时,牧羊女也坚定地拒绝和母亲同样的命运。于是,牧羊女的恋母情结在这里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姐妹情谊。当男性无法理解女性的某些行为时,只有女性的爱才会带来安全和信赖,女性的爱在这种意义上更为真实。

  阿拉旦的文本中,这种姐妹情谊表现在女性对于女性的充分理解和信任上。“我的舌头老是跟不上心灵的步伐,常常不能完整表达问题,家里的责任总莫名其妙地落在我头上,为此,接受阿扎的痛打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每当这个时候,来解救我的总是阿妈和萨日朗。”烟袋事件是一次绝好的例证。在相互充分信任的基础上,女性靠的是对于彼此的感觉。“阿妈坚信我不会干坏事,萨日朗同样坚信我根本就不是干坏事的人。事实证明阿扎的烟袋是他自己忘到邻居家了。”而男性往往以一种粗暴和狰狞的面目出现,“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我还没有满月时被父亲提起来从炕的这头扔到了那头……我的额头上一直留着一记深刻的指印,那便是父亲在那一天赠送我的礼物,也是我来到人世间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但是无论作为父权象征的阿扎如何施展自己的权威,对于柔弱却坚强的女性来说,这些粗暴的打击都是外来之物,无法摧毁牧羊女坚韧的心灵。“我坚定地认为我的心灵战胜了阿扎,他的所有暴力永远改变不了我的灵魂。”因为“这种力量来自于阿妈和萨日朗,也来自于我坚定的心灵。”(《天格尔》)正是由于女性之间的这种情谊与相知,牧羊女在阿妈和萨日朗身边才会有着身心的自由,以及这种身心自由之下对于草原的生命体验。如果说阿妈和萨日朗是温顺的牧羊女,她们的草原是以阿瓦等男性为中心的劳作的草原,那么阿拉旦的草原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灵的草原。劳作的天使孕育和催生了具有现代感知能力的牧羊女,她开始用自己的经验,重读草原和女性的心灵。

  母性与女性的结合是阿拉旦女性视角的出发点。在阿拉旦的女性视角中,没有取悦于人的哗众取宠,即便是在对于传统母性意识的叙事中,阿妈与萨日朗并非为了取悦于男人而劳作生活,而是自然地履行女性的责任与义务。阿拉旦写出了家中的天使,但不是取悦于男性的天使。波夫娃认为,在所谓的文明史中,女人被教导,必须取悦于别人,必须将自己变成物,人们才会喜欢;因此,女人放弃了自发性。人们对待她,像对待一具活娃娃。2波夫娃所谈论的女性显然是一种取悦于男性,从而获取生存权的无我的女性。这种女性得不到自由,也就不会运用她的自由去了解、捕捉周围的世界,这样她的源泉便会枯竭,而她也就不敢肯定自己,无法成为有主见之自我。而阿拉旦笔下的女性却是未被规定的女性,在父权的统治下,这种女性即使无法捍卫已经被命定的地位,仍然敢于捍卫女性的心灵,尤其是弱小者的心灵。这样,阿拉旦的女性视点穿越了西方女性主义对于家中天使的界定,对于母性的理解更接近女性对自己责任与能力的理解,直接和自己的本土经验连接。直面母性的责任与义务,远离仅仅在性上徘徊的现代和后现代的女性主义,维护了女性最为根本的母性基点。同时,在渴求理解和宽容的层面上,提出了女性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回护了父权压制下女性的身体与心灵,是一种保留女性经验、记忆与历史的方式。其实,正是在这样一种视角中,阿拉旦的女性视点既具备了裕固族的本土文化色彩,又深度参与了当下对女性主义问题的思考。

  二 少女、成长、记忆

  阿拉旦对于成长的独特视点原自于她的青草地。敞阔的草原、原生态的物语、简单直接的牧区生活方式提供给牧羊女一个未被规定的视角,她用自己清澈的眼睛窥视到了少女未被现代社会蒙蔽之前的心智,这种性意识的体察是用真心换取的对于真实的感悟,并且在这种纯净的感悟中,表达了女性对于生存本身的立场——女孩的成长,母性的光辉,对于情欲与生育的发现……对于懵懂少女来说,人生其实正是从这些方面展开。

  成长的记忆影响着一个作家进入灵魂的深度,成长中的记忆是深刻的,是带有某种终极意味的东西。一个人如果非常幸运,在15、16岁的无聊时光中,能够阅读到《约翰-克利斯多夫》苦难而崇高的心路历程,《远大前程》中盲目幼稚的少年行经,《简爱》中坚强而独立的特色少女……这些充满痛苦的灵魂会浸染每一个读他们的少男少女的心,让他们在青春期的困惑、焦躁和无序中,长长地透一口气,用清澈的眼泪洗濯自己蒙昧的心智。自此,在初涉人世的荆棘之路上,保持着一颗向往崇高与尊严的灵魂。阿拉旦的少女记忆就是这类文本,而她的女性视角也是从这个最本真的角度展开。

  如果说少女的成长记忆是原生态的生命印迹,那么当女性意识到这种生命印迹的时候,女性就获得了自己独立的主体性。问题在于,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少女的成长记忆存在相当程度的缺失,在这种缺失中,女性无法意识到自己明确的生命印迹,也无法为自己的主体性立法。阿拉旦有关牧羊女的成长叙述则提供了一个女孩对于自己性别意识的觉醒,这种性意识的觉醒是一种极其本能原初又洞若观火的体验。

  少女的性觉醒:初潮、对于乳房的意识,乳房和母亲的联系等等,这些是具有明显女性特征的女性成长事件,女孩在经历这些生理事件时,朦胧好奇又惶惑震惊的心理状态被作者非常本真地揭示出来。女孩对于初潮的惊恐与忧郁,使得少女产生了对于生活的拒绝情绪;对于母性的乳房与身体温存的觉醒,又伴随着对于男性的警惕;对于日渐成熟的身体,在赞叹与羡慕中又伴随着某种未知的恐惧。在如歌的行板中,牧羊女的诉说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青涩味道:“这个早上,萨日朗给我讲了母羊产羔和女人来月经生孩子的事。从那天早上开始,恐惧和忧虑一直伴随着我,我突然有了一种对生活的拒绝情绪”;“有一天夜里我钻进萨日朗充满奶油味的被子里,在她饱满的胸脯和结实的手臂里我知道了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是有着温存关系的。萨日朗的双乳饱满、挺拔,像一颗熟透的大桃子。我朦胧想到,会有另一个人来吃掉这颗桃子的,那时侯我一直紧张地警惕着身边的事物。”在众多有关花季少女写作和青春期写作中,这些细微而精到的成长体验都是罕见的,而正是这种少女性意识的觉醒带来了成长的恐惧——成长并不仅仅是身体的饱满充实,在对于初潮与母羊产羔羊流血的联想,乃至男人与女人过“血淋淋生活”的联系之中,少女情怀被莫名的忧虑和恐惧所占据。这些少女的潜意识流动在牧羊女成长的草原上,草原因此也沾染了一种成长的困惑与恐惧。

  伴随着女性性意识觉醒的是对于异性的恐惧与仇视。这种仇视基于对于情欲的恐惧,文本对于牦牛、马群、羊只的情焰汹汹进行了描述,“那肆无忌惮地轰鸣声,令我毛骨悚然,”,情欲在未成年的少女眼中是如此的令人恐惧!“我害怕萨日朗和别人在一起,我从牲畜那里知道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但是,在阿拉旦笔下,“牦牛、马群、羊只许多牲畜们剽悍强劲油光可鉴……阳光下的草原变成了它们无尽的欢场,一道道乳白的精液挟带着生命的颤叫,与雪峰融水相轰鸣。”对于情欲的恐惧又和对于草原阳光雪水的空灵描写并行不悖,在强大的生命与生命繁衍进程中,牧羊女在对于情欲的恐惧中仍然震慑于生命与情欲的奔腾汹涌,而这才人类命运的神奇与宿命。

  对于情欲的恐惧更加直接到对于生育的恐惧,因为男人身上有一种武器可以使女人像母羊一样生孩子。目睹了生育的血腥,对生育产生了恐惧。但是在不可避免的成熟过程中,已经成熟的牧羊女萨日朗又令她目荡神驰,“到了夏天她的两颗乳房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化为两座与日月同辉的雪峰。她的花格格衬衣如风中的帐篷,饱满张扬。”在对女性的成熟赞叹不已的时候,却仇视和成熟身体相关的情欲乃至男性。这是青春期女孩特有的矛盾心理,正是在这种矛盾的张力中,强化了牧羊女的女性意识,使她对于自己的成长有着不同一般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呈现的是对于女性成熟之后如何生活的某种暗示,以及这种与情欲、男性有关的生活是否值得的疑问。而这个命题往往是深陷婚姻情感陷阱的现代女性无法回避,又无力自拔的命题。

  其实在这里,阿拉旦的成长叙事正是通过恐惧和忧伤来表达对于成长本身的思索。在性以及与性有关的一切被过度阐释的时代,女孩与女人的界限似乎已经不是或是无须太明晰,女性在被物质主义肉欲化的同时,似乎心甘情愿地与流行的时尚女体写作妥协,在对于自己身体器官的展示中,女性似乎淡忘了自己曾经如何从女孩成长为女人的经历。这种淡忘原于女性对于自身成长的忽视与麻木,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女性的性别意识将影响女性如何成为一个社会化的女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思考过自己何以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就在无法认清女人自身身份的时候,顺从地接受了男权社会对于女人的一切要求与定义,包括这个时代对于女性情色化、物质化的定义与描述。

  阿拉旦的牧羊女在祁连山草原上的性意识觉醒,并非是现代社会所常说的那种少男少女之间朦胧的情感,也并非是少女对于自己性特征的意识,而是对于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观察,但是伴随着这种观察的,是草原社会更为原初的对于女人责任与义务的暗示,其中就有对于情欲与生育的恐惧。正是在这种矛盾的叙述中,牧羊女回归了女孩在原初社会中就体验到的成长的痛苦,而颠覆了现代社会对于粉色少女的叙述与欺骗。女孩在自己粉色年华中,就能体悟到某种女性命定的生命轨迹,这种伴随着粉色年华的生命暗示会在女性的成长和人生选择中添加清醒与理智。女孩成长为女人并非是处女膜的破碎,也并非是熟谙男女之事,更非是有了生育的经历就成了一个成熟的女性,而恰恰是在这一系列的成熟事件中,女孩体验到了作为女性的苦难与责任,作为被男性社会规定了母亲、妻子、女儿、女孩角色的女性身份的尴尬、进退维谷与屈辱压抑,当她理解了这一切,她便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否则,她永远只能做男权社会所定义的女人的角色。阿拉旦散文深刻与独到的内涵来自于一个懵懂少女关于成长的独特视点。由此,阿拉旦女性视角的延伸就显得非常自然,顺理成章。

  三 女性、身体、话语

  牧羊女性别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女性身体在草原巨大的私秘空间里,一再地被体验被呈现。这种体验与呈现有别于当下的许多关于女性-身体的写作。当下女性和描写女性的文本中,“身体的觉醒”已经被用得熟烂,但是女体仍然一再地被误读与曲解。如何去建构回归女性记忆、历史与经验的身体和身体话语?阿拉旦通过草原少女身心记忆的发掘,在自己牧场中,建构了属于自己写作之屋的女性身体和身体话语。

  在牧区的天然草场中,有着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巨大的私密空间,这是一个敞开的私密空间。在没有男性偷窥者的场景中,女性身体展示就完全是自娱自乐,在自娱自乐的嬉戏中,达到的对于女性身体和身体感官的深度体验。这种体验既是纯粹的女性身体体验,同时又和情欲以及与情欲有关的感官描写绝缘。

  对照一下,电影电视网络媒介中横呈的肉体,广告中现代化浴室中撩拨的玉肩、玉腿和丰乳,裸体的美女浸泡在撒满玫瑰花的浴缸里……这些激起的男人的欲望和女人模仿的欲望。同样是描写女体,当我们在阅读如下文字,获得的是诗意盎然的空灵与感动。

  我的身体/是第一次被冰凉的湖水/这样全方位地抚摸/最初的惊悸过后/我宛如重新回到/阿妈的子宫/仿佛天地都化做大手/在我的身体上滑动/……我在铺着衣服的草地上/坐下来/(牧羊狗)它迟疑了片刻/才轻轻走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添起了我身上的水珠/一阵慌乱和兴奋在我胸膛里/火苗一般跳跃着一种晕眩的感觉/从我的皮肤上钻出来/我的身体被冲撞得发抖/那是怎样令人心悸的一个时刻啊/……《牧羊狗木克》

  “我的小马驹走过来低头用舌头添我的脊背,它已经习惯了裸体躺在草地上的我,把我当做它的同类无所顾忌地在我身上舔来舔去,本来嘛我就是它的同类,我们同吃一口泡着马粪的井水,拥抱着同一片宽大的天空,它对我的抚爱就是大地对我的抚爱,它对我的亲昵就是草原对我的亲昵……它舔我的舌头是那么小心翼翼,我的身体在它的亲吻中电击一样地颤栗,这是大自然与人畜之间真纯的爱。” 《青草地》

  牧羊女的牧歌是如此地绿色、狂放与广博:我就是这块青草地上/一颗正在成长的青草/我体内奔涌着青草生长的声音/青草的呼吸/正在穿过我的身体和眼睛/我就是她的身体/和一块肥旺的草地/我们交融着/我们交融着/一种穿超宇宙的/无法抵抗的生命力/从我们之间成长/伸开/展向远方广阔的天地之间。《青草地》

  这不是女人对于自己肢体的顾影自怜,不是男性打量女人的丰乳肥臀,更不是女人在念叨自己平淡婚姻的家常琐事。在天人合一状态中,人与动物的亲密接触,人与草原的融和无间,既是回归自然,又是回归人本身。具体到这类文本,就是回归了女性身心体验的本真状态。当女性将自己的身体和地母融为一体,参与自然风物的钟灵毓秀,女性的躯体冲出了欲望化的视野,走向博大的宇宙。因此,阿拉旦牧场中的身体和身体话语是一种回归女性内在真实的话语体系,女体在这里不再是一个暧昧的能指,而是和男性一样明确参与宇宙自然的主体。

  现代文明社会中,女性一生下来,她的身体就被文明烙上了牢牢的印记。襁褓中的衣服,抓周时的仪式,少女时期的种种禁忌,成年之后接受的关于情感与婚姻的教条等等。当然因为时代的不同,这些条条框框有着不算小的差异。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女性始终在一种没有自我,也就是没有主体性的状态在中生存着。尽管女性主义对自己的身体寄以厚望,西苏曾经指,描写躯体——来自出生地的声音。女性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4即便在时间空间和观念思想如此开放的当下,女性身体只是从过去的被窥视到获得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的权利,女性的身体变成了公众欲望的符号。女性没有从沉默失语走向自由舒展的表达,女性真正的身体感受和精神体验被搁置,被淹没在一片浮华的声浪中。在女性自己的身体写作或者男性对于女性的身体写作中,女性的身体成为现代文明欲望化的共谋,并且在这种共谋中,彻底丧失了对于女性身心的本真体验。许多女孩在没有成为女人之前,已经熟谙女人的身体标签,并且以这种欲望化的女性符号来代替自己的切身感受。在这种认同中,女性丧失了最基本的对于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体验和判断。在对于欲望化身体的认同中,女性同男性一起漠视女性的心灵世界,女性独特的感知也随之丧失殆近。在这样一种语境中,阿拉旦散文中有关女性-身体和身体觉醒的描写,显示出独立不羁的意义。

  因此,阿拉旦散文的女性视角绝对是大女人的视角。这是一个关注女性命运的作家,她用一颗成熟而敏感的灵魂,去挖掘自己的记忆,并以此激发现代女性对于自己身心原初状态的回归。她用一个女性的记忆与经验穿透无数个女性的历史与现实,在灵魂游弋的无尽轮回中,打动了无数的女性以及男性。这种回归在当下是如此地艰难,又是如此地可贵,因为只有这种回归才让女性在被父权窒息的时候,获得清新的空气,在沉沦堕落的时候,反省混混噩噩的生存。阿拉旦的身体描写不是取悦,而是在严肃意义上清理女性被遗忘的历史记忆。女性为愉悦自己而关注身体,通过自然宇宙生命的滋养,同样可以获得女性自身深刻的内涵和存在的意义。这种话语,在相当的程度上,解构了男人在使女人成为女人行为中的意义,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女性突显了自己被遮蔽的主体性。

  四 独立、男性、转型

  阿拉旦在《母性的草原》中固执地认为:草原是母性的。阿拉旦在对真正母亲的叙述中,着眼于母性的宽容与理解。在对于少女记忆的陈述中,反而揭示少女最初的母性意识。在父权话语霸权的时代,女性似乎命定了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于是“讲真理,但以倾斜的方式来讲”,成了一种策略性的选择。阿拉旦文本中对于少女母性情怀的揭示,似乎暗合了这样一句女性主义名言。女性的初潮促成了母性意识的惊醒,男孩沉溺母性乳房的事实打开了了少女蒙昧的心房。最初母性意识的形成标志着少女身心的成熟,表明牧羊女在对于生命的感悟中,把握了自己作为女性的独立意志。而阿拉旦笔下的牧羊女之所以不同于别的牧羊女,在于当牧羊少女开始具有独立意志的时候,她就开始了对于现存生活的质疑与反叛,对于传统女性命定生活轨迹的质疑。

  在自己的牧场上,牧羊少女经历了女性的成长和成长的痛苦,这种成长和萨日朗迥然不同,萨日朗身心的成熟是那样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当一个男子坐在萨日朗帐篷里喝奶茶的时候,萨日朗就开始谈论婚嫁,准备结束自己的少女时代了。阿拉旦的牧羊女是在一系列与男性的冲突与矛盾中,走向自己的成熟。

  我听见巴图哽咽着说,我的阿拉旦好姐姐,我求求你做我的小妈妈吧。就在那一刻,我的心房被打开了,我女性的身体里流淌出了母性的光辉。《母性的草原》。

  迎亲队伍的马群/从我眼前飞驰而过/我的泪水忍不住/像天雨倾泻/那嘚嘚的马蹄声/踏破我的心脏后/又跑进我的耳朵里/天格尔骑在马背上/把他的新娘像一颗灿烂的太阳那样/驮进他家的大帐篷……那婚礼的歌声/像一把把剪刀/剪着我的心。《天格尔》。

  从那时侯开始/我时常聆听那种声音/寻找着草原上一个戴着白毡帽/穿着白翻毛羊皮袄的歌者……我没有一天能走近/那个歌者/他就消失了/连同那群云朵般的羊群……那么大的草原/那么多的森林/他都走遍了/唯独/他没有看见我……他钻心的歌声/冻结了我的生命/把我变成了/茫茫草原上/永远找不回心的人。《谁在天边歌唱》。

  打开自己女性身体和母性的巴图,成长中不断遗忘和背叛自己的天格尔,在天边歌唱又无法企及的牧羊人……少女在对这些男性的给予、思念、想象的空间中,建筑了自己的牧场。那是一个和婚姻帐篷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和少女的感知、经验与眼泪相联系的想象的维度。于是在这样一个自己的牧场中,牧羊女的视角就是完全独立的,自我的,因此远离了阿妈和萨日朗的命运轨迹,也远离了她们的生命体验。独立的牧羊女读出现代转型过程中草原的真实,这种真实给予女性的切肤之痛是那样真切、深刻和意味悠长。

  牧羊女对于知识的渴望使她对于牧区生活产生了热爱中的疏离,她说她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的只能是牛羊。当这种情怀无法排解的时候,牧羊女选择了远离,远离是无法改变现状的一种无奈和应对。这片土地养育包容了她,但是仍然无法满足她。在回归与离开的张力中,才能够更好地体验对于故土的复杂情感。这些体验是我们许多脱离故土,扎根城市的现代人的共同体验。可以说,没有故土的背景,就无法展示当下现代自我的灵魂。没有对于故土的离别,现代人的情感会在苍白浮泛的都市,无所归依。当我们真正回到乡土的现实,又会涌起对她无言的疏离,置身于乡土文化之后,又会发现这种文化的狭隘与压抑,会无言地疏离她,愿意远远地作为还乡的过客存在。这就是现代人的矛盾和矛盾中懦弱而渺小的现代人的灵魂。可是,现代与现代人的转型,正是来源于对于传统的背叛与疏离。这种体验被阿拉旦用哀婉的牧歌和草原叙事表达得锐利而真实。但是,阿拉旦的牧羊女或者说牧羊女阿拉旦:注定/是一个离不开草原的女人……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去闯荡/草原的母性/就装进了身体里/(牧羊女)用女性的身体/接纳外界对她的关爱,也用她身体/奉献着/她的爱。《青草地》。因此,牧羊女在表达转型痛苦的时候,坚定地维护着她的草原,无论是劳作的草原还是灵魂游弋的草原。

  在阿拉旦的文本中,始终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史诗般的男性世界。当我们在细读女性的种种体验、记忆与历史的时候,其实都是在男性话语的背景下展开。当她的叙述触及牧场中的男性,女性视角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游移。阿拉旦文本中关于男性的处理方式前后有一些变化。

  在前期的作品中,在一种宏大的理想化叙事中,文本塑造了一般意义上的草原英雄形象,比如《阿瓦的夏日塔拉》和《红塌洼》等。在心灵牧场中,牧羊女可以任意挥洒自己的激情;在劳作的男性的草原上,阿拉旦不经意地回归了父权社会的某些价值判断。男性仍然是威严有力的,比如阿瓦,是残暴与缄默的,比如黄爷,是走向外面世界的,比如天格尔。

  劳作的草原需要的是耐劳、健壮的牧民,因此阿瓦、黄爷是真实的,他们某种程度的粗暴、强硬与冷酷,也是草原现实的需要。关于草原与草原英雄史诗的记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展示了一个男性的草原。我很担心阿拉旦会沿着这种一般意义上的草原叙事策略走下去,因为,这种叙事策略可以适用于任何一个游牧民族,而无法呈现更加独特的裕固族游牧文化的精髓。但是,从她最新的三篇作品来看,阿拉旦一方面回归到自己女性主义视角上。在一种相当自觉的状态中,阿拉旦试图超越对于女性记忆与经验的清理,有意识地摹写现代性命题下,在外来城市文明中,草原女性内心的冲撞与摩擦,比如《晃动的马靴》,《拉拉毛》。同时,在对男性的处理方式上,也有了相当大的转变。前期作品中,父亲是威严有力又粗暴残酷的,比如黄爷的血腥与冷酷,阿爸对于女孩的粗暴,对母羊银耳的不宽容等等。在新作《阿扎的羊皮袄》、《西边的天葬场》中,女性与男性对立面已经走向和解,在这里,阿拉旦已经超越了成长视角,在一个非常开阔的时空里,叙述裕固族独特的男性世界。值得注意的是,阿扎对于羊皮袄的不离不弃,丹曲老人对于一双老皮鞋的敝帚自珍,老一辈牧民对于食物与物品的爱惜,到了令人不解,也令人极其感动的地步。这种对于物的保存与坚守,实际上,正是裕固族这个游牧民族得以延续至今的品性之一。只有坚守传统保留记忆的民族,才保有灵性和高贵的灵魂,才能在历史的幻影中,获得真正的记忆。阿拉旦开始用整合性的视角,叙述人世的沧桑,突显男性世界的博大、生动以及给人温暖的东西。因为,男性的记忆与女性的记忆是如此地不同,但又同样能够如此地温柔与令人震撼!

  五 宗教、灵魂、草原

  最后,在阿拉旦的心灵牧场中,始终回旋着宗教庄严与慈悲的音律。念经与祈祷是一种宗教仪式,仪式的过程又是灵魂净化与升腾的诗意图景。阿妈和萨日朗不为了取悦于男性,坚定地履行一个女人的责任,守护自我与心灵。这其中更多的可能,是来源于宗教,是宗教支撑着她们,保有一份天然的慈爱与宽容。阿拉旦继承了草原女性对于宗教的热爱,同时已经不仅仅是用宗教来调节自我,守护心灵,拥有一份不沉溺于世俗命运的勇气,而是用一种饱含宗教激情的笔触,来阐释草原与草原的灵魂。

  如果说,阿拉旦前期作品中,对于宗教的理解更多的是形式上,那么,在近作《嘛呢堆的彩虹羊群》和《西边的天葬场》中,牧羊女显然已经获得了对于宗教本质的体验与感悟,在更高的顿悟与参禅的境界中,体悟出宗教无以伦比的博大与精深。

  “霞光射到嘛呢石上时,我开始念经,虔诚地向人类和众生祈祷。这一刻,我没有我自己,这一刻我是一个诚笃的佛教徒,这一刻,我的心性、思想和感情全部走进人类苦难的历程。这一刻我的心灵是怎样的痛苦,这一刻只有体会了坐禅定性的人才能体会到我此刻的感受。对着夕阳对着嘛呢石,对着赐福人类的大地,我念着经文,眼睛里却泪水倾泻,好象一场灾难正在走来,好象天地之间要有什么变化。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苦难和一个人降生到这土地上的艰辛和坎坷,一个人将怎样度过生命中必经的磨难?”(见《嘛呢堆的彩虹羊群》

  这种感受来源自宗教的仪式,阿妈对于宗教仪式的坚持,牧羊女对于宗教仪式从形式到精神的体验,白色的嘛呢石、雪白的羊群、血红的晚霞,颂经的牧羊女,洪亮悲切的颂经声,最终通过宗教悲悯情怀的感悟,牧羊女从哲思与生命融合的边界处,开始了对于裕固族游牧文化、游牧性格与游牧史诗的认知、梳理与行吟。一旦有了这种宗教悲天悯人的情怀,阿拉旦散文的意境就廓大起来,超出了对于女性及其命运的叙述,将自己的笔深入人类文化的极深处,去探究一个民族的秘史与命运。在《西边的天葬场》中,有着非常不一般的对于裕固族传统与历史的描述,寓民族史于一个天葬的仪式中,在这种仪式的过程中,“打开我阳光的天路/远去的翅膀上/生命已经飞翔……”从宗教的情感出发,阿拉旦的散文找到了一种更加恢弘的叙述方式,散文的立意与境界在宗教、人性与文化的维度上,显示出新锐的思考与深度的感悟。

  本文主要是从女性主义视角论述了阿拉旦的散文创作,其实,关于阿拉旦的写作之屋,仍然有许多可以谈论的话题,比如,她的鲜明的裕固族的游牧文化色彩,她的人物谱系,她的略带叙事的散文陈述方式,尤其是阿拉旦结实饱满又明显不符合某些“规范”的语言特征……这些在本文中已经无法展开。

  阿拉旦的散文,用一个女性本真纯净的体验,激活了无数个女性对于自己身心的记忆、体验与感悟,虽然每一个女性具体的命运不同,成长的道路有别,但是,属于女性的那份原初的体验是相同的。阿拉旦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站在祁连山草原上,用诚挚忧郁的牧歌,深深地打动了无数个不愿意在物欲污染中沉沦的心灵。阿拉旦让我们感受到真正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声音,既是身体更是灵魂的。同时,阿拉旦和自己的写作一起,正在不断地走向成熟。在超越了成长视角之后,她从宗教、文化和女性整合的视角,关注转型过程中自己的民族品性,关注民族文化,呈现草原女性的精神历程……阿拉旦是属于草原的,但是她的感觉、经验和文字又是属于现代性话语的。草原女性的本真体验如何能更好地介入整个现代性体验,参与其中的互动与反拨;女性记忆、经验与历史如何在更大范围内获得男女两性的共同阅读;通过这种阅读促进两性之间的理解,从而在多元的话语体系中,重读现代人的身体和灵魂。宗教在浸润灵魂的同时,如何通过文本呈现出更加丰厚的民族精神与民族性格等等。这些应该是阿拉旦写作之屋打开的另一扇窗户。

  

      1 弗吉尼亚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第2页,王还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

  2西蒙 波夫娃:《第二性》,第36页,由桑竹影、南珊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

  3西苏:《美杜莎的微笑》,转引自《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194、195页,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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