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散文语言的新秩序
陈剑晖
诗歌有“诗到语言为止”的说法,散文又何尝不是如此。由于散文不像小说那样可以靠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和多层次的生活场面的描述来吸引读者,又不似诗歌那样以精致的意象组合和瑰美的想象力给读者以美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散文对语言的要求可以说超过了小说和诗歌。然而在过去,我们对散文语言的认识却存在着较大的偏差。我们一直认为,语言只是为了表达主题和思想而存在的工具。这其实只是从修辞的层面上来理解和运用语言。于是,在“语言是一种工具”的观念指导下,传统散文特别强调炼词、炼句和炼意,人们对散文语言的要求是精确生动和形象,而忽视语言的个性化、排斥语言的异质化,更没有意识到语言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最为基本的表现,是一种如苏珊·朗格所说的符号化了的人类情感形式的创造。由于传统散文的个词的指意、词与词的配搭关系被严格固定,散文语言无法容纳进无限的能指,无法在更广阔的空间里进行自由的组合,如此一来,散文的语言自然也就越来越公共化和平庸化:许多散文包括一些经典散文的语言看起来简洁优美,精确形象,且十分符合语言规范,而内里却是老气横秋,迂腐雷同、毫无个性,更有的甚至是一种“木乃伊”式的语言。
格致的散文显然不满足于传统散文语言这个“常态”和“常量”对散文文体的束缚,她着力于从多方面对散文文体的“变量”进行探索,而语言的革新正是她进行艺术革命的重中之重。因为她意识到散文的最终问题是语言问题。一个没有语言自觉的散文家;或者他的语言不具备创造性和纯粹性,他的一切努力都注定是徒劳。因此,她执着于寻求新的语言表达方式,试图使每一个语词,每一个句子都熠熠生辉,透出个性的力量和创造的光芒。也就是说,在格致的理念中,散文的任何词语、句子或段落都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它并不仅仅是记事与传达思想的工具,也不依赖于整体的框架而存在。这与那种炼词炼句,字斟句酌的传统散文语言是完全不同的。
格致对散文语言秩序的创造,最突出且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简直就是-个语言的冒险家和魔术师。她随时随地都能通过想象与联想,让词语无限地生长扩张,并衍生出各种可能性和意义的空间。这是从《站立》中随手摘出的一段:
在困境中找到出路的弹拨神经疗法的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先在那选定的神经穴位的表皮打一点普鲁卡因(局麻药),然后切开一个大约三厘米的口,再然后用粗壮的、比针灸针强壮百倍、千倍的止血钳子,从切开的入口插进去。娇嫩、颜色鲜艳的肌肉丛,直抵深处的骨骼,最后它猛地合拢,紧紧咬住这束惊慌失措的肌肉。那藏匿在肌肉里的神经也就跑不掉啦。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要不停摇动、弹拨那节露在皮肉外面的钳子。
神经都是些胆小而敏感的孩子。它们被圈在一个狭小的圈里。门被死死地插上了,而驱赶的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它们。它们在圈里疯狂地转圈,疼痛得大叫。它们都疼得疯了。我至今无法描述那种疼痛,只有体验才知道。
这样的手术我做了十五次,每次间隔半个月,每次至少四个穴位。我的肉体每次至少插进四把止血钳子,它们还被不停地摇动。弹拨结束,那条被抓捕被折磨得发疯的肌肉还得被一条羊肠线捆绑,不让疼痛的翅膀收拢、降落。疼痛被拽成了绵长的丝线,以供我在间隔的十五天里细嚼慢咽。
在《站立》这篇作品中,像这样无限扩张,在物与词中产生“变量”的语言比比皆是。这是什么样的语言状态?在我看来,这是进入某种特定的氛围环境,抵达某种形式之后,从事物本身,从具体的细节,从生命意识深处,从女性的“恐惧”与“痛感”中自行涌现出来的语言。这种语言其实是对语言活力的发现和恢复。而发现和恢复散文语言的活力,则意味着必须对人们熟视无睹的语言进行伤害和治疗。这正如于坚所说:写作就是对词的伤害与治疗。你不可能消灭一个词,但你可能治疗它,伤害它,伤害读者对它的知道。于坚在这里所强调的“伤害”与“治疗”,其实就是语言的“陌生化”。即排除固定的、程式化的语言秩序,到公共词汇的人迹罕见处去寻找散文语言的个性,而从充满歧义的地方感受到散文语言的诗意。这是一种极具文学张力的语言组合。这种语言有无限的扩张性,可以变幻出各种花样,甚至能装进无限的内容。这种语言,显然是对以往的散文标准语言的偏移、扭曲和变形。所以,从根本上说,格致的语言实验在-定程度上颠覆了以往的散文话语,应予充分肯定。
格致在创造散文语言的秩序时,似乎特别注重-种在场感。也就是说,她的散文不仅精神在场,生命在场,心灵在场,她的语言也是在场的。她特别擅长于通过精致的比喻、隐喻和拟人化的修辞手法,以此来营构一种在场语言状态,使语言体现出内倾性和感觉化的特征。比如,在《转身》里,她这样写“楼梯”和“恐惧”:
恐惧是从楼梯的积尘中衍生出的怪物。它从灰尘与阴暗潮湿中获得了生命后就迅速长大,然后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慢慢爬上来。从楼梯上爬上的恐惧是一个高大的黑影,它立在我的面前,张开手臂拦住了我的去路。
格致的比喻不仅来自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体验,而且喻体往往具有行动能力、富有动态特征,还常常与“比拟”修辞结合在一起使用。你看,“恐惧”这一抽象的内心体验,被作者形象化为能迅速长大的怪物,并且顺着阶梯在爬。在这一比喻中,喻体为怪物,但怪物又如同人一样具有行动能力,恰好又是另一修辞的“比拟”,这样就将人内心的“恐惧感”这一心理状态极其贴切地摹拟了出来。接下来,她描写罪犯用双手抱住“我”时的感觉同样精确且富于在场感:
当那些对付我尖叫的士兵如潮水一样退却后,手掌与我的嘴唇之间出现了一丝空隙,我的声音得以从这空隙爬过。如一颗种子的幼芽蜿蜒地爬过压在它头顶的石头,从一侧将头探了出来。我的声音从他细窄的指缝中滑出,如饴糖一样扯成粗细不匀的条状。
他的手被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略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它们如两只小绒毛动物,在我手掌的温暖怀抱里很快蜷缩成一团,又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上一大觉。它们似乎为寻找这个小巢跑了很多岔道。我的热量不断地从双手的气孔里喷射出来。潮湿温暖的气流包裹了他的手,使他一直不安地处于被催眠状态。
对“声音”和罪犯的“手”的描写,采用的是比喻的手法,如“我的声音得以从这空隙爬过”,“我的声音从他细窄的指缝中滑出,如饴糖一样扯成粗细不匀的条状”,以及“它们如两只小绒毛动物,在我手掌的温暖怀抱里很快蜷缩成一团”,等等,都是奇特而精彩的比喻,这些精致的比喻与丰满的细节描写,不但使抽象的东西变得形象可感,而且当它与个人的经验,与在场的状态、起伏不定的心理流动,以及一大堆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感觉、推理、议论纠结在一起的时候,它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不同于传统散文语言的个人语言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在格致的《转身》中,类似这样通过精致的细节描写并借助比喻和拟人化的修辞手法,以此来营构一种在场语言状态的例子,可以说是随处可见。
而在《利刃的语言》中,她更是将这种在场的语言状态发挥到了极致:
残留的西瓜汁液,正从刀尖一滴一滴缓慢地滴到地上。它们是淡红色的,跟人体的血液极其相似。刀是月牙形的,刃口比刀背长出约一倍,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它距我只有二十厘米,只要二分之一秒,刀就能将这段距离变成零甚至负数。······
刀是嗜血的,它永远乐于在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肉体上证明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刀面对石头的时候是会低头并且绕行的。但我不是石头,恰好是一堆柔软的肉。刀已看见了我,并且露出了笑容,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向我移动。它可能是厌烦了那堆西瓜、厌烦了西瓜发出的嘎嘎嘎嘎清脆的哭叫声。它想换一个略有些弹性的东西。
将“利刃的语言”描状得如此惟妙惟肖,且给人以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我想唯有像格致这一路信奉“每个词都呈现意义”的新散文作家才能做到。如果对“利刃的语言”稍加分析,我们还发现这些细节或物的背后都散发出一种不安的气味,折射出一种紧张的心理状态。这正如南帆所说:“格致叙述的世界隐藏了许多莫名的敌意。危险潜伏在所有的角落,随时可能一跃而出,攫住柔弱的猎物。格致始终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个警觉的距离,惊悸与不安闪动不已”。[1]
在格致的散文中, 我们见惯的一些词语常常被重新拆装组合, 形成有别于正常秩序的语言错位, 由此构成了全新的语言秩序。比如,“握刀的手是黑色的,上边的血管如老树的裸根盘错着。他的手臂像是刀黑色而有力的柄,刀和他的手是一体,他是一个身上能长出刀的人。刀从他手臂的顶端长出来,并且在他的血液的浇灌下越发的锋利。”手臂和刀是一体,人身上竟然能长出刀,有着极度恐惧心理的“我”居然有这般奇异的联想。出于对刀的恐惧,只好服输,接过已经熟透的西瓜,不敢跟卖瓜人理论。这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买瓜经验,让对生命的脆弱有着敏感感受的作者,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女性这一瞬间隐秘的心理被作者很好地抓住,并被准确表现出来了。再如:“我发现, 一些并不见得就重要的只言片语意外地停泊在了我的记忆之河的岸边, 而那些大块的故事则如刮掉了几个鳞片的大鱼, 顺着水流漂走了。现在, 那些鳞片, 那些片言只语, 也已被时光晒干, 抽缩成了一个又一个孤立的词语。”。“燕子从形到神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她一刀插人人类的精神深处, 游刃有余地在人的精神脉络中出神人化地游动, 既不伤人类, 也没有让人类坚硬的骨骼碰伤自己, 在不知疼痛的情况下, 人类已被小小的燕子大卸了八块。 ”这些来自独特的思维方式和感受世界的方式,借助比喻联想,并经由自由重组、错位搭配的词语,可以说每个词、每个物都有其独特的意义,都自由而舒展地向着各个角度敞开。它-方面表现了艺术思维的可感性和具象性, 同时又具有一般比喻所不具备的叙事功能和艺术质感。正正因此,它们所描述的那些日常生活情境以及情景所隐含着的那些丛生的意义才这样令人惊讶,令人过目不忘。这是格致散文语言表达方面的又一个特点。
(华南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