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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雕刻的生命记忆

                                                                                        ——读周养俊的《长路短歌》

                                                                                                                                 仵 埂

  真正能进入人内心的是阅读,尽管在阅读之前,我早已经认识周养俊了,但是,此前的了解,远没有我在读他的《长路短歌》之后对他的了解深入。我不仅凭借《长歌短路》了解了他的家世背景、他的个人阅历,更重要的是我感知了他的内心轨迹,感知了他的情感方式、他的人生观念和生活态度。这种以文会友的交往,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人与人之间,彼此相交而能感到贴心的温暖和满心的愉悦,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周养俊用他内心最柔软的一隅,触碰了你,唤起你的情感记忆,让你为他的人物和故事唏嘘感怀,这就是周养俊,他的诚挚、良善和对人生的认知,凝聚在他的笔端,也注进读者的内心。

  周养俊写身边琐事,包括阿猫阿狗之类,但调动的却是自己内心最柔软动情的部分,让我们从这些日常性的事物中,见出了人性深处的东西,那些花猫或者爱犬,青蛙或者母鸡,也充满了柔情和人心深处的孤独。比如,他写《四只猫的命运》,其一是邻居郭姨养的一只猫,取名宝宝,漂亮而乖巧,郭姨和丈夫关系不好,猫成了她的精神依赖,她总是将猫抱在怀里,自己生活节俭,但是猫隔三差五总有鱼吃。后来她的宝宝老了,死了,她哭得很伤心,躺在床上三天不吃饭。之后,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拦住叙说她的宝宝,后来作者看见她总是茫然地呆站在大门口。她和猫很近,她和老公很远,这是人的处境中的一大悲哀。在这一处境中,孤独的人只有向不会言说的动物寻找慰藉之途。郭姨的哭声触动了作者,也通过作者的笔,触动了我们。

  动物的命运也和时代相关,所谓“乱离人,不如太平犬”。作者写到自己在童年时,捡到一只瘦弱的病猫,那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人尚且吃不饱,何况猫乎?“每到吃饭的时候,它(猫)就很可怜地卧在祖母的脚下,把头死死地埋在胸前,只有祖母叫它,它才抬起头来去吃分给它的那一点点”。作者所观察挖掘的生活现象里,包孕着大时代的悲哀,在淡淡的叙述中,交融着作者自身的悲悯,对一只猫、一个生命乃至一个时代。“灯下流萤”里,好几篇写到动物,在《虎子与花花》里,讲狗与猫的故事,说主人花200元买回了猫,叫花花,女儿却又抱回一条狗,叫虎子。开始,花花与虎子撕咬不已,后来两相混熟了,吃东西竟相互谦让起来。一个周日,主人抱猫携犬出门,花花被人相中,掏3000元买走了,虎子不依,发疯追赶,被摩托压断了一条腿,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在它跟前放上香肠、牛肝之类,也不理会,就这样硬是将自己饿死了。这是关于忠诚的故事。狗有坚守有原则,有着对物质世界不为所动的最后底线,这是打动人的地方,我们常常因为物质而丧失底线,狗却宁为坚守而失去生命。

  周养俊写得最动情的,其实还是“故土情深”这部分,收录在这部分里的文章,大都是作者自身的童年少年生活。周养俊从自己的出生写起,写自己的村庄,自己的亲人,奶妈奶爸、祖父祖母、母亲父亲、四叔四婶、三叔三婶、姑妈乡邻等等。这些留存在作者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也最能深入人心。《奶妈》最让人动容。母亲工作忙,生下一个月便将“我”送奶妈喂养,“奶妈第一次看见我就抱住不放手,眼泪流了好长一阵子”,她的第三个孩子生下不久死了,她说“我”像那个孩子。当奶妈“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脸上永远都是甜美的笑。奶妈宽大的胸怀是我幸福的港湾”。在奶妈与“我”之间,产生了很深的超过生母的情感。三岁时父亲接“我”回家,这个现实让“我”撕心裂肺。“我”的家同奶妈的家隔两条沟,但奶妈呼喊奶爸回家吃饭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那时,每到中午我都会静静地听奶妈呼唤,一听到这声音我就不由自主地流泪”;也常常趁着祖父不在,偷偷跑到奶妈家去,总觉得那声音是在呼唤自己。这是多么打动人心的童年记忆!似乎是一道深深的伤痕,镶嵌在远方的日子里。又似乎是一段永难忘怀的幸福旅程,只要回到那个时候,便会在幸福感里眩晕。

  周养俊在记叙人物时,善于抓住最传神的一点,抓住最能体现这个人物特征的东西,让这一点贯穿这个人物的命运,使作品的主题鲜明集中,所用笔墨省俭,而人物又栩栩如生。他写《奶爸》,说他16岁时,在陕北一家店铺里当学徒,一个冬夜,被枪声惊醒,从窗缝往外瞧,发现一个人手里提着盒子枪,正在急迫地敲店铺的门,喊着:“老乡,我是红军,快开门。”老板不在,自己又非常害怕,但还是打开门。这个红军已受伤,奶爸将他藏在院子后面的地窖里。国民党的追兵赶来,拷问他红军下落,他咬紧牙关挺过来,救了这个人。后来,这个红军还专门来过小镇,动员他参军,问他愿不愿意给他当警卫员,奶爸去征求家人意见,家人死不同意。解放后,这个当年的红军在兰州军区是个大官了,专门来看他,问他有什么困难,他希望弟弟到部队混碗饭吃,弟弟后来如愿当兵,结果待了一个月,因为想家就偷跑回来。奶爸觉得很丢人,从此就再也不讲这个红军的故事了。这样一个故事线索,作者写得起伏回旋,以此串起奶爸的一生。《姑妈》的命运,似乎生来与雪相连,结婚时是雪天,本来就不吉利,结果新郎在背她时,一脚没踩稳,两人摔倒了,更不吉利。果然不久,丈夫得病去世。后来姑妈改嫁给一个矮小的男人,没有孩子。也是一个雪天,抱养了一个男孩。又是一年雪天,姑妈摔倒了,最终也没有好利索。她忽然开始对佛祖虔诚起来,说是要为儿孙念佛积福。那年冬天,姑妈病了,正喝腊八粥的时候,姑妈望着窗外的雪花说,我该走了,当天果然散手人寰。姑妈生来仿佛和雪结缘,她生命中的关键时刻都与雪天相伴。作者写故乡,将情感凝聚在故乡的《炊烟》上,炊烟作为寄情故乡的对象,他说“炊烟就是故乡的魂儿”。

  周养俊笔下的《四叔》,留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四叔不爱读书,却对骡马驴牛喜爱有加,念书念到17岁才六年级毕业,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生产队的饲养室。哥哥帮他找到一份当工人的体面工作,他没干几天竟然放弃了,祖父问他想干啥,答曰:“吆马车。”祖父恨极了,骂道:“羞先人哩,咱哪一辈子亏人了!”四叔就这样与骡马驴牛结了缘,一直到后来睡饲养室,整天侍弄牲畜,最终连媳妇也飞了。一生命运与骡马牲畜牵连在一起,他的选择让人觉得荒唐好笑,我感到周养俊从四叔的身上,一定感到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这是艺术家敏锐的生活领悟力促成的,四叔所走的人生不是主流社会所认可的大道,大道当然是选择当工人,怎么可能去终生与牲畜混在一起?但这是多么天然可爱的人生选择,人为什么只能以单一的价值尺度来衡量所有人的兴趣呢?为什么只能以单一的取向扼杀多向度的选择呢?我喜欢四叔这一个别样的人生,我喜欢四叔这个人本身,他以自己的本然兴趣,留给我们一种别样的生命形态。在理应丰富多样的人类社会里,因为有了他,于是周围的色块不再单一。

  作者多年供职于陕西省邮电部门,他的笔下,也充满情感地写到邮电职工的生活。带有报告文学色彩的《坚守》,就是一片打动人心的平凡中的英雄赞歌。作者写坚守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微波站里的职工,尽情表现了他们为事业付出青春乃至生命的高贵品质。作为一个个平凡的人物,其行为事迹却感天动地、可歌可泣。所以,散文就是直抒性灵,和性灵不搭界的作品,即使其语言技巧再高,也终究与人心隔膜。与人心隔膜的散文,既感染不了人,更无法使人在阅读中获益。

  读作者的文字,我便跟人物故事一起欢乐或者忧伤,仿佛找到同道,加入到他的歌吟里面。艺术诉诸情感,它在最柔软的地方播下种子,期待它长出影响未来的文明萌芽来。所以,人类文明的趋向,是不断走向符合人道、人性的现代秩序。文学艺术,最能敏锐感知人的疼痛,不断减轻生命的疼痛感,喊出那一声声“痛”来,引起世人警惕并寻到疗救的药方,就是文学艺术的天职。尽管谁都知道,在人的历史中,还若隐若现地呈现出另一冷酷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但是,在人类历史上,作家、艺术家,从来都是将其最动听的歌喉,给予那些弱者,将他们悲酸的眼泪,向那些无告者抛洒。佛陀眼里,看到了众生悲苦;上帝眼里,看到了人在受难。这也是人类最深远的悲悯慈爱。(作者为西安音乐学院教授,著名评论家。)

  

      原载2009年11月21日《中国邮政报》

  仵埂,著名评论家,西安音乐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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