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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韵流长

2已有 556 次阅读  2016-08-03 11:18

 

 

 

陶韵流长

 

(一)

 

丙申盛夏,七月中浣,与友人采风梁平,穿越大山,我们来到合兴镇成诚土陶厂,按我小时记忆,那就是窑罐厂。专门生产生活用坛坛罐罐。

铺展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厂,厂房并不宽大,大约三百来平方,两大间,把生产和储存混在一起。所谓生产,如已经和好的泥,一堆用薄膜盖着,防止天热干掉。一堆仍露着,上有少许水份,用手轻轻触摸,如婴儿肌肤,细细的,嫩嫩的。还有制陶的盘,这盘也简单,一块圆形的石头,一根铁制的轴承,手脚一触即可转动。没有专业座椅,一块没有刨平的木板便是落座的家具。右旁有一个自己烧制的陶缸,用于丢弃制作时余下的泥。左边有一个石台,堆放着已经切分好了的泥,随时准备着待用。所谓储存,只是用于存放刚刚制作出来的陶胚,此时已经堆放着数百个待烧的丕子,这些丕子还没有上釉,灰白色的呈现着它的本真,大大小小的,形态各异的,整齐有序地排列在透光透风的厂房里。厂房的旁边,有一座七孔的窑,此时没有点火,正在那里冷着,与厂房一起形成这个厂的整体。

这个厂只有两个人,一个师傅:徐大成,既是厂长,又是工人。一个徒弟,既是学生,又是骨干。

这个厂,建在大山深处的半坡上,与稀稀点点的农家成为这山间的人文代表。厂房用土墙夯筑,四十多年过去了,墙体虽然多处开口,看似有些危险,实则还是十分坚固。屋顶用的木架子,盖了山间生产的青瓦,中间还夹有多处亮瓦,所以,不用开灯,光线很强,而且柔和。

我同朋友站在厂房的门口,望着背靠的青山,辽阔的远山,和湛蓝的高天,有一种空旷与豪放。加上厂前厂后种满了包谷、谷子、蔬菜,一种自然而生态的心境涌上心头。心想,这样的空气里,这样的大山上生产出来的陶罐,当是生活中的极品,精神上的高品。虽是平常,却实存伟大。

 

(二)

 

陶,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它是中国人的创造。有专家说,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应当增加陶瓷术,其意义如同四大发明一样,影响古今,远播世界。

今天我们所见的陶,有的称之为土陶,梁平在认定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时候就称为:梁平土陶。

其实陶并没土洋,也可能梁平人,或现今人认为,它制作有些土,产品有些土,环境有些土,即土里土气,没有现代感。或者只能平民生活所用,进入不了高雅大堂,甚至连城里人都少用了。所以,称之为土。准确地讲,一万年多前,从劳动人民发明它到现在,一直姓陶;我想再过一万年,或者更长久,仍然会姓陶。如果说这之前有发展,称之为瓷的,那都是陶的后代,都是衍生。质地改变了,色彩改变了,外型改变了,其认祖归宗仍然存在,单字叫瓷的不好听,既没音节,也不习惯。瓷虽然也有数千年历史,然大家常称之为“陶瓷”,祖宗不是附带的,而是主体。

厂房里所堆放的陶,无论是土陶也好,或是传统的称呼,都不要紧。只是我看见它们一排排整齐列队,如秦之兵马俑;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万年后复醒。有的已经风干,等待进窑锻烧;有的湿润如初,还能看见泥土正渗着水渍。它们个头不大,长相清秀,切切实实的大众形体。它们静默在山上,走出山时最多也不过到达县城。它们不会有飞黄腾达的命运,也不会有突如其来的荣誉。只是静静地被人交易,静静地为人奉献,说不定某一天,主人一不小心,全身粉碎了,没人会叹息,扫地出门便罢了。如果命好,再化为陶土,再被人捏制,再被人收留,在陶的路上再走一遭。

看见这些陶,让我想起了原始社会人民的伟大,在无意中让泥土与火交融,然后形成千年万年不灭的创造,成了人们生活所必须;看见这些陶,让我想起了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大溪文化、山背文化、马家窑文化、河姆渡文化、石峡文化、红山文化等不同地域的文化,共同构筑了陶文化的根基;看见这些陶,让我想起了陶从红陶变成黑陶、白陶、灰陶……然后变成瓷,变成白瓷、彩瓷……既丰富生活,又丰富精神。看见这些陶,不仅想起了民窑,后来还有官窑。官窑出精品、出礼器,民窑却生生不息,包括这山间的土窑。看见这些陶,还让我想起了中国影响世界的,传承中国文化的,陶所作出的重大贡献。故此,这陶生在大山之中,出发万年之前,仍与人类相依相伴,何个不让人感动。

 

(三)

 

成诚陶厂所用的土就在对面的山上,顺着徐大成右手所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百米开外的山体有一处已经裸露,那便是他采土的地方。他说这土好,制作出的罐透气又不汲水,最利于泡酸菜,匍干咸菜,装包谷麦子,或者过年时放爆米花。这土学名叫观音土,俗称白善泥,土细,色白,味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农人们常用来救命填肚子。弄来锅里烙成饼,适当吃几个,可解无粮之急。我的父辈,甚至大哥、二哥、姐姐都吃过这样的泥,他们每讲至此心酸不已,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哀惋。

不同的泥有不同的制陶效果,这是自然,否则中国的陶不会有多元的色彩,也不会有多元的质地。瓷土就是例外,它烧制的结果就不是陶而成瓷了。紫泥、绿泥、红泥也很特别,一定的温度之后便是文人喜爱的紫砂壶。

专家分析,窑厂重视交通方便,但我说,材料当是第一。如果没有这山上的白善泥,成诚陶厂也不会建在这大山,更何况,此处曾经有5家陶罐厂。

原始社会制陶我没看过,所以无法对比今天徐大成的制陶。但现代化的工艺制作我是欣赏过的,所以,今天所见,仍属于我的传统制作视野。徐大成在百忙中专门为我们作了一次演示(因为这不是他大量生产期)。他制作的工具:一个石车盘,一块木板凳,一块小木片,一根小钢丝,一个收集余泥的陶缸,数个竹编的箍圈,余下的便是一双手。手脏了就往身边的墙上抹,腰累了就席地而歇。不像现代化工厂,除了现代工具,还有工作台、专用灯、空调……

旁边的土窑有七孔,连建在一个斜坡上,形成一个整体。上覆有木架子瓦盖,作为防水之用。每个窑口已经让碳火烧成紫红,风霜之后留有白色水迹,一种历史感、沧桑感跃然窑上。每孔窑口斜上方还有一个观察孔,徐大成说,这是观察烧制所用。电、气窑靠仪表控制温度,他则靠经验观察效果。我们问现在为什么没有点火,徐大成说,因为产量,一年只能烧制三批,分在春秋冬,人也闲,天也凉。夏天点火,要守窑,要装窑,要出窑,受不了那个热。如果使用天然气,或者电窑子,当然随时可烧,但一次烧得少,他则三千个,一烧一大批,销售送货也方便。他不仅做陶罐,还要干农活,他首先是个农民,还有土地,还得劳动。这时快要收包谷,再过一个月又要收谷子,正是一年农忙时。

 

(四)

 

人类社会的发明都是为我所用,陶的发明亦是如此。原始社会早期,人们把泥敷在瓜壳上、藤编上,加温以坚固器物,成为最早的陶。后来发现可以全用泥造,便有了尖底的、圆底的、平底的陶罐。它们用来烧水、煮饭、盛物,成了早期的生活用具之一。我们现在常能看见尖底的陶、圆底的陶、三足的陶,其实那都是陶的萌芽,有的用于炊煮,而非进化万年之后今天的功能与式样。

但是,万年之后的今天,我身边的成诚陶厂,由徐大成制作出来的陶,亦如原始社会所生产的产品:皆为生活所用。

这里的产品并不多,这并不原于只有两个工人,恰是因为陶厂的生产经营思维。我一一清点,只不过5个品种:泡菜坛子、匍菜坛子、储酒罐子,还有舂钵、花盆。虽是大小不同,造型各异,有的还适当进行了美化,但从功能上讲,也仅如此。与原始社会初期相比,具体作用发生了变化,总体功能并没有本质区别。更准确地讲,有的功能仅限于南方,或者巴蜀地区生活所需。北方的泡菜腌制没有如此的工具,更没有干咸菜这样的菜品。我小时上学,生活贫困,带上一点咸菜便可下饭。现在重庆人外出,如果饮食不适,带上泡菜衍生的产品:饭遭殃、榨菜丝,也是常事。如果说,这样的制陶文化要追根溯源的话,应当列入新石器晚期大溪文化吧,因为我们就处在它的发源地,就在长江中游的腹心。

南方产酒,且多名。殊不知窑藏的重要工具是陶罐。国窑也好,茅台也好,五粮液也好,哪一家不是用陶罐窑藏而来,如果不用窑藏也可产酒,要么现代化生产:前进原料,随后出酒,不过这也只有啤酒。啤酒在白酒的眼里不是酒,上不了席,待不了客。而徐大成所制的酒罐,虽不能用作酒厂窑藏,仅用于百姓家里储存,这可是家家户户所必须。几十年来,我们走亲访友,常有主人拿出陶罐储藏的白酒,他们一定会说,这是家藏,已经十数年了,不可示人的,今儿个饮之,定非常客。此时,见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酒罐,心想,我的藏酒呢?

徐大成的陶没有艺术化,只有生活性。这不是说他的陶就没有艺术观瞻价值。我们现在所看见的作品,无论是市场的,或是收藏的,无论其表面涂了多少色彩,或者画了多少山水、人物、花鸟、亭台,具有它的艺术性,更有很大的文化艺术欣赏空间。但我们也不可否定,元明陶瓷艺术世俗化之前的哲学般思考、儒道之精神,亦是不被常人所识的艺术表达。更甚者,我们常常面对原始社会出土的陶罐也好,陶片也好。感而叹之,它们不仅裹藏着历史的文化价值,也表现出一种艺术的本真美。

 

(五)

 

徐大成先用脚把车盘转动起来,然后拿来竹杆。一头抵着石盘,一头握在手上,再使劲地转。这盘在竹杆的加速度作用下,转得更快,如轮在飞,竹杆也快得似乎成了一个圆锥的形,而他的右手便是圆锥的尖。转动的时候,他脸上表情是喜悦的,手臂运动是自然的,整个身体是协调的。我感觉他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艺术表演,所表达的神情和动着,有一种强烈的律动感。这律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快,如边塞诗,如高亢文,亦如指挥捧在指挥家手中激情飞舞,亦如鼓锤在打击乐手里无法控制地起落。这一切,不是技术,而是艺术;不是机械操作,而是情感表达。

然后放下竹杆,娴熟的双手在飞速旋转的车盘上捏制着胎泥。左手右手都在不停地运动,看不清是手指在捏,或是手掌在动,更看不清是左手主导或是右手辅助。双手一会在罐口,一会在底部,一会滑到腰身,一会又用木片帮助洁面,一会又从右手甩出余泥。如此往返重复,器形变化多端:实体的、空心的、矮胖的、修长的、柱形的、球圆的、上大下小的、中间粗两头细的……瞬息之间变化,不假思索调整,很快,一个完整的陶罐形成了。车盘的速度慢下来时,右脚再蹬上它几下。而此时的双手正在修饰陶罐的细节,如罐口的圆润,罐面的光滑,罐体的肥瘦。车盘快要停止了,拿来一根细细钢丝,靠着转动的余速,迅速的横截出罐底。待车盘彻底停止,放上大小适度的箍圈,以示搬运时防止破散。哦,朋友,有人说这是一种粗笨的劳动,我则说这是一种高雅和修炼。

徐大成,今年52岁。他说他从小就学制陶,父亲是制陶的,爷爷是制陶的,爷爷的父亲也是制陶的。这周围也有制陶的人家,看来,徐大成是制陶世家,这小山村是制陶的专业村了。

我们可能更多的看待刻划的、彩绘的,或者观赏的陶艺、瓷器才是一种艺术,认为瓶底留有姓名雅号的才是陶艺家,那些上万元甚至数十万元一件的才是陶艺品,谁也不会想到,这土里土气的陶,这平民生活所用的罐,这大众而无特别的器皿不是艺术,没有艺术可言。错了,世俗的眼光里它是常物,艺术家眼光里,特别是欣赏了他的制作技艺之后你才会想到:这也是一种艺术,大众的艺术,藏在泥中的艺术,出自普通劳动者纯真心理的艺术。

 

(六)

 

在这大山深处,除了星星点点的农家,就剩下这一师一徒孤零零地支撑着的陶厂。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陶罐已经让更多的生活用品所替代。如原始社会煮饭的陶后来有了青铜器、铁制锅、电饭煲;如储粮所用的罐,后来有了柜、有了箱、有了仓。

人类社会是发展进步的,我们不能否定甚至阻碍事物的新陈代谢,也不能拒绝新产品而总在念旧上不肯移情。我们现在的陶器少了,使用价值低了,是社会发展的标志。历史上瓷器的出现,青铜器的产生,不也大大降低了陶的市场和社会地位吗?其生产量和使用量也同样受到影响。但无论怎样,任何事物都有它自身的特性,且是不可替代的特性。如陶,虽然千年前已有不少的替代品,千年之后的今天替代品更是层出不穷,然而,陶仍生存在社会之中,从来不曾远去。亦如成诚陶厂的陶,熠熠生辉;亦如徐大成所言,不愁销路;亦如我家你家,少得了陶么?

一万年陶史,是它的生命。一万年之后,陶艺犹在。数万年太短,愿陶韵流长,亘古不息!

 

 

2016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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