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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作者:杜福全

  安宁是灵魂最深沉的欲望得到满足的状态,是精神在冥冥之中进入我们内心的最伟大的脉动的飞翔的条件。

  ——(英)D·H·劳伦斯《在文明的束缚下》

  一

  很多时候,他觉得应该换一个居住环境,目前居住的这个地方吵闹了一点,想要改变周围的环境几乎不太可能,特别是在这个小地方更不太可能。比如那些歌厅、舞厅,半夜里毫无顾忌地放着震天的音响,他就没办法出去限制人家。周围的麻将馆,虽然大多开始使用自动麻将机,但那些玩麻将的人的吆喝声,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刺破黑夜的宁静。还有,他弄不明白,周围的邻居家庭怎么老是喜欢吵架,有时半夜三更的突然就干起来了,甚至经常会大打出手,或者把家具砸得猛响,孩子吓得惊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想在白天睡一个午觉都显得困难,一是难以入睡,再者,即使睡着了,也会经常被周围那些吵闹的声音惊醒。

  妻子也觉得这样的环境确实不太适合他们一家人居住,但又苦于目前没有一个适合的地方搬出去,就只好暂时委屈自己。他有时实在觉得很烦,主要是外面的声音吵得他内心很烦,甚至觉得很痛苦。妻子有时也会冲他发点牢骚。“你这人真是难得伺候,在城里被世俗的声音把你害苦了,什么麻将声呀、吵架声呀、歌声呀、警笛呀、救护车呀……让你不得安宁。”片刻之后,妻子继续嚷道:“不知哪儿才能让你满意,乡下有狗叫声、有青蛙的合唱,天堂有管弦演奏的天籁之音,地下还有地震,深山老林还有鸟儿歌唱,有动物在嘶叫,有风声在呼啸……”

  当然,这样的时间很少。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他会觉得心烦,越听越觉得恼火,脸上一副雷霆万钧的样子,剑眉竖起,眼冒凶光,怒发冲冠。每当此时,妻子只要拿眼睛瞟一下丈夫的表情,便赶紧知趣地把话题刹住,轻言细语的谈点其它与此无关的话题,或者干脆转过背溜之大吉,缓和一下气氛。不然,他那德性她是知道的,虽然他通常只会说一句话——你给我安静,但那种眼神就让人受不了。他那幅嘴脸啊,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刮,皮毛无存,还不解恨。

  如果是妻子把他惹火了,他可以一个星期不进老婆的房间,当然也是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是他和妻子两人共同的房间。这家伙脾气有点古怪,他要是烦你,可以一个星期不和你说半句话,即使天天见面,也当不认识,各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彼此互不相干。这种时候,他早上下班吃了饭,就跑到书房里的单人床上睡午觉,下午下班吃了晚饭,要么一个人到城外的田埂上散步,要么一个人呆在书房里读小说,要么跑到大街上去逛商场。如果是在家里,妻子有时忍不住搭着楼梯跟他讲话,他就是不理,不是马上离开到别处去,就是打死也不吭声。有时,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看国际新闻,妻子想通过抢遥控板来提示她的存在,也想借此机会打开尴尬的局面,但他二话不说,将遥控板丢在沙发上,然后起身走人。妻子觉得没趣,这家伙惹不起,但又忍不住要说几句,不是自讨没趣吗?

  妻子有时还真怕他这种烂脾气,怕这种无声无息的沉默和面无表情的冷酷。妻子觉得,你一个星期不上我的床、不动一下我的身体也就算了,毕竟一个星期以后你还是要来的,虽然是三十岁的女人,这也不是什么寂寞难耐的事情。但这家伙,怎么连一句话都不和我吭一声,我跟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恩个狗屁!

  二

  其实,他对妻子并没有什么看法和意见,相反,他是心疼自己这个可爱的妻子的。只是,他生性好静,喜欢那种安静的环境和安宁的生活。就这一点,他本人也觉得有点困难,生活本身就是吵闹的,外部的生存环境个人更是无法左右,这也就罢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对自己喜欢安静这种天性就那么难以理解呢?不仅如此,妻子有时还推测说他的头脑可能有问题,建议他去华西医院看看医生,或者找心理大师咨询一下,简直要气死人。

  妻子的理由是:人家那些住在大街上的人家,整天在车来车往中生活,半夜三更还有摊贩在街头巷尾大声吆喝“豆腐脑”、“麻辣串啦”、“烤鸡腿啦”……总是把声音拖的悠长悠长的,那些歌厅舞厅里的音响,有时通宵达旦的震天响,载歌载舞没完没了,人家还不是照样睡得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妻子还说,那些长期住在施工场所附近的居民,整天在挖土机、推土机的马达轰鸣声中,照样一天神采飞扬。

  妻子说的这些,他也觉得很有现实意义。在这个小小的城市,这样的人家确实大有人在,至于他们内心对这种生存环境是何感受,妻子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她的看法只能是一家之言,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还有,大家虽然都是直立行走的人,但人都是有个体差异的,适合别人的未必就适合自己,适合自己的未必就适合别人。关于这些,他不想和妻子理论,即使理论,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有些夜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便紧紧地抱着妻子,如果还是睡不着的话,他就干脆离妻子远点。通常情况下,这样还是难以入睡。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像烙烧饼一样,心烦意乱,痛苦万分。有时,他把妻子弄烦了,妻子索性摆出姿势,弄好造型,使出花招挑逗一番他的情绪,好让他痛痛快快地消耗一把体力,看你还有没有力气滚来滚去的骚扰我!

  他是男人,是男人就会有欲火,有欲火到一定的程度就会燃烧。男人三十岁,正是如虎如狼的时候,只要火焰一起,就会势如破竹,噼哩啪啦的汪洋万里。他不是禁欲主义者,但他发觉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一个人的能量是有限的,除夫妻生活之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于是,他在不好睡的夜晚便一个人偷偷地爬起来跑到书房去睡,免得影响妻子休息,她又采取老办法对付他的失眠症。

  刚结婚那阵子,妻子对他的这一做法简直无法接受。妻子说:“咱们才结婚几天,就开始分床而居,人家问起这事怎么解释,还以为我们的夫妻感情有问题。”于是,妻子便死活不依。妻子还发誓说:“以后不管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采取任何行动,只要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行,甚至可以各人盖一床被子,反正一米八宽的床,中间还可以隔很大一段距离,就当自己一个人睡吧。”他觉得妻子这个提议好,各人盖一床被子,其实就相当于各人睡一张床,只是这床挨得近一些,不过这没关系。在办公室还不是和女同事共用一张办公桌,彼此天天面对面坐着,各人做各人手头的事儿,闲下来的时候闲聊几句,也没产生什么别样的想法。当然,女同事对他有没有想法他可不知道,反正他是没发现女同志对他暗示过什么,他也没有对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有过什么想法。

  没过几天,他发现妻子的这个办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当他被窗外的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或者一阵阵激情高昂的歌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妻子那短促的鼻息声,还有偶尔几声细微的鼾声,就会让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没有睡意,甚至越来越兴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眠而扰乱妻子的美梦,便轻轻的坐起来,在黯淡的空间里端详妻子的优雅的睡态,看她睡得很香很沉的样子,他就会很满意地自个儿微笑着点点头,心里还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

  后来,妻子偶尔在午夜时分醒来,发现丈夫还没有睡着,闭上眼睛但思想完全没有进入睡眠状态。看到丈夫那种痛苦的样子,妻子很心疼,就干脆说:“你想哪儿睡就在哪儿睡吧,只要睡觉的事不要跟外人讲就行,”过了一会儿,妻子继续说道,“就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如果你一个人在书房睡得安稳的话,我们干脆像大城市那些‘周末夫妻’一样,一个星期在一张床上睡一两个晚上,但前提条件是,平时睡觉还是只能在这个家里选择,不能跑到外面去找地方单独睡。”

  三

  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睡眠开始出现问题,在稍微吵闹一点的环境里就难以入睡,上大学以后还是如此,直到后来参加工作到如今还是老样子,这让他非常苦恼。

  以前读书,自己没法选择睡觉的环境。大家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可能一个人跑到其他地方去住,即使可以,那样安静的地方也不好找。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哪儿没有点声音呢!于是,他在中学时候就开始大量阅读武侠小说,读完金庸之后接着读古龙,读完古龙之后接着读梁羽生……就这样分门别派的读,一家一派的彻彻底底的读。在小城里,能够收集到的武侠小说,几乎都被他找来读完了。初中和高中几年下来,据他自己的估计,他读的武侠小说至少在800本以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800本书堆起来有多大的体积,不会比一张新婚用的席梦思床的体积小吧!

  他读了很多武侠小说,但很少听他谈起武侠小说。有熟悉的同学问他,读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之后,有何心得,他只是笑而不答。问他是喜欢金庸的多一点,还是喜欢古龙的多一点,他还是不作任何否定或肯定的表态。他对那些看了几本武侠小说之后,在教室里整天谈论小龙女呀、白发魔女呀、杨过呀、郭靖呀、乔峰呀之类的同学甚为讨厌。如果有人总是在他旁边高谈阔论的话,他干脆离开算了。他觉得这些同学对小说中的武功秘诀、美女、侠客之类的特别感兴趣,但他对这些毫无兴趣。那他对什么感兴趣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不一定更要对什么感兴趣才读。比如,自己读武侠小说就可以忽略宿舍外面的声音,让自己的心灵远离周围的环境,进入其他的世界中,这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读高中时,因为学校正在搞修建,那些民工的帐篷就搭在他们宿舍的旁边,半夜三更的还能听到民工们大声的喝酒划拳,或者开玩笑摆龙门阵。他在这样的夜晚经常难以入眠,白天在教室里总是很没精神的样子,有点像那些吸毒的人,哈欠连天,睡意绵绵,没精打采。

  那段时间,老师和同学们都怀疑他精神上出了问题,以为他的武侠小说读多了,就像八九十年代那些读琼瑶爱情小说的高中生、大学生,把自己彻底陷入了由文字构建的虚拟世界中,与活生生的现实社会格格不入。整天为他担心的是班主任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他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帮助他。一有时间和机会,就找一些现实生活的内容来开导他,或者按照心理学的理论跟他讲一些案例,但他对老师和同学们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他反而在心里觉得,这些老师和同学可能因为面临高考的压力,神经有点错乱,有点把握不住自己的性子了。他真希望高考赶快结束,好让他的老师和同学们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他想,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帮助他这些可怜的老师和同学。

  有段时间,班上几个漂亮的女生私下商量着一个拯救他的计划,她们要以爱情的名义把他从武侠的世界中拉回来,让他的思维和精神重新回归生活的本原。其中,有个漂亮而恬静的女生,自告奋勇地愿意为这一伟大的计划献身——做他的爱慕者和追求者。

  一天,他早上做完早操回到教室,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一封信。他把信封撕开,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女生的照片,有点像明星画报上的女明星。这张照片,他一看就知道是班上那个女生,她的成绩一向都是处在班级最前面的位置上。听说,这个女生曾在宿舍发誓,如果考不上重点本科院校,她就干脆跳楼了却此生。他觉得这样很可怕。他感到奇怪,不知是哪个同学在搞恶作剧,把她的玉照放在自己的书包里。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看见这样简单的两句话:“如果你能考上大学,高考分数够超过我的话,五年后我就一定做你的新娘!我暗恋你两年多了,但我不喜欢武侠小说!”他觉得这人很无聊,但不知是她本人自己这样做的,还是有人在糊弄他,不过这女生近三年来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一向不错。他把女生的照片和情书收拾好,继续看自己的小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女生们见他对美女的玉照和情书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心想:这家伙彻底完了,没得救了。

  高中毕业时,他以588分的高考成绩,被省城一家重点大学中文系录取,这让他的老师和同学都感到意外。

  四

  在小城工作,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他就经常一个人跑到乡下舅舅家、姨妈家去住几天。有时,也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跑到偏僻的山村,随便找个农家住下来,走村串户,溜达三四天之后又回到县城,继续干自己的工作。

  对于他对乡村的这种眷念,妻子觉得特别好奇,甚至怀疑丈夫在乡下可能有私情。关于这个问题,妻子不敢正面询问丈夫,如果完全是自己无中生有的话,那么,丈夫会感到特别无奈和难过的。别人可以胡乱猜测和讨论他,但她不能,谁叫她是他的妻子呢!在这据说言论自由的年代,整天嚷嚷闹闹的人到处都是,白的说成黑的也不犯法,或者说本来是犯法了,但人们习惯于这种生活状态,如果哪个在乎的话,倒显得不正常,说不定就弄成了心理变态,不少人就会像开会研究重大问题一样,提议将此人送往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用不了几天,小城之外的人们就会知道这个小城有一个怪异的精神病人,就会像旅游观光一样前来观看,消息散布的面积将会不断扩大,直到消逝在新的、人们感兴趣的话题或者事物来临之前。因为这些,妻子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里,等待时机,悄悄地把事情弄个明白。

  和丈夫结婚五年以来,妻子感觉是幸福的,同时也感觉生活的冷清和寂静。从恋爱、结婚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妻子没有见过丈夫轰轰烈烈的对她表示过什么,热热闹闹的生活场面非常少见。几年来,只有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儿子刚出生的那阵子,她见过丈夫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当时,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他的身子不停颤抖着,平时异常平静的脸上,表情复杂,有神的眼里还不停地闪动着泪光。更让妻子感动的是,丈夫还当着接生大夫和护士小姐的面,肆无忌惮地亲吻了她的脸,然后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种眼神,仿佛有洞穿宇宙万物的无穷力量。生命中的这个镜头,长久地刻入了妻子的记忆,回味起来,她就会深切地感受到爱情的温暖和力量。

  五

  月光挂上窗棂,在这个银灰色夜晚,温情妩媚的妻子枕着他的臂弯,小鸟依人般偎依在丈夫的右侧。他的心情很好。不,应该说,他历来的心情就很好。他很少有发脾气的时候,最多就是表情不好看而已。通常是在烦躁的时候,他就单独离开,自己独处生活的烦恼时间,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周围的人。

  透过薄雾般的窗纱,稀疏的月光斑点洒满了床前的地板,洒满了床上的被子和床单。

  “他爹,乡下空气清新,阳光也好,是吧?”

  “嗯!”

  “乡下人纯朴,也很善良。”

  “嗯!”

  “乡下的蔬菜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是呀!”

  “好老公,下次你去的时候,把我也捎上吧,我跟你去住几天,就当是去度假行不?”

  “好啊,那就去我舅舅家吧!”

  “我们不去亲戚家,找个陌生的村子怎么样?”

  “好,就听你的。”

  “老公,你到乡下都干些什么呢?”

  “跟农民一起种地,然后安静地睡觉。”

  “亲爱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样喜欢乡村吗?”妻子把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偏过头来看了看妻子,没有说话。妻子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包“中华”香烟,然后再从烟盒里掏出一支放在他的嘴里,在床头柜上摸过打火机,娴熟地为丈夫点燃了香烟。丈夫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慢慢地吐出烟雾,身体和精神又舒展开了许多,就像仰躺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妻子侧卧在他的身体旁边,用右手端着烟灰缸放在丈夫的胸脯上,看着丈夫悠闲自得地抽着烟,神情淡然。

  他抽烟,但抽得不多,却抽得上档次,有品味。这个档次和品味,不是说他专门抽那些昂贵的烟,而是说他通常情况下只抽一种牌子的烟。妻子每个月领了工资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买几包好烟放在床头柜里。当然,她买的烟大都是那些大卷烟厂推出的新产品,比较高级一点的那种,除此之外,就是她钟情的“大中华”。为此,她是经常关注卷烟市场的。为了让丈夫来到房间之后就能安安心心的躺下,她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打火机和烟灰缸放在卧室里。丈夫有躺在床上抽一支烟的习惯,但这个习惯她很喜欢。当她看着丈夫仰躺在自己身边,悠然地抽着自己为他准备的香烟时,她就觉得特别幸福和实在。

  本来,最开始的时候,妻子对他抽烟的事是满不在乎的,有时还埋怨丈夫在卧室里卧床吸烟,污染空气,还不安全,那些宾馆都特别强调不准卧床吸烟呢。后来她慢慢地发现,丈夫只买一个牌子的烟,即使有朋友送他其他牌子的香烟,他都拿去送朋友,或者送给乡下的亲戚。她曾问过丈夫,为什么一直以来就只抽一个牌子的烟。他一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等问得急了,他就反问妻子:“那为什么我一直就只有你一个妻子呢?”你看,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嘛,抽一个牌子的香烟跟娶一个妻子有何关系!前者完全由自己主宰,而后者受法律的束缚,怎么可以把两者相提并论呢。妻子再问,他就继续抽自己的烟,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看着丈夫抽烟的样子,想象着他为什么只抽一个牌子的香烟的原因,妻子为自己关于丈夫在乡下有隐情的猜测感到羞愧,甚至有点无地自容。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应该跟着丈夫到乡下走走,看看,或许能发现丈夫喜欢乡村的一点蛛丝马迹。

  六

  上大学以后,宽广的校园建在大城市的郊区,远离了都市的繁华和热闹,学校的住宿环境比读中学时好多了,他的睡眠也好起来。从此以后,他不再读武侠小说,即使是那些后来的名家的武侠小说,他也坚决不读,显得毫无兴趣。

  大学期间,他因为偶尔写下的一篇论文被讲授外国文学的教授看见,从此便深得这位教授的喜爱和器重,而且,它基本上可以用英语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的原著。对于外国文学作品,他几乎不读距今五十年以前的那些经典,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他也只读近五十年以来的,也就读了那么两三位的代表作品。也就是说,他对外国文学的阅读,基本上只读当代作家的,也就是目前还在世的那些优秀作家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他是基本上不读的。他的知心朋友经常这样谈论他的阅读:这家伙读完一本小说之后,往往对这个小说的基本故事情节都说不上来,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名字他也记不清楚,偶尔能够记住的可能只是小说中一个或者两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有的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情景中,一个一晃而过的乞丐,也有可能只是一个仆人。

  校园里有一片宽阔的松树林,一根根挺拔的松树拔地而起,树梢直插云端,让脚下的土地显得十分静谧。他经常一个人来到松树林里,手里拿一本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或者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有时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但他通常不读这些书,只是拿着而已,然后放在自己的身旁。他来到松树林,更多的时间只是在林间的草坪上躺下,静静地躺下。或者端坐在一棵大树下,注视着另一棵大树的根部或者树巅。下午的时光,他仰躺在草坪上,目光穿透过松叶的缝隙,抵达一块块蓝蓝的天空,注视着一朵朵飘动的云朵,直到晚霞满天,黄昏来临。

  大四那年的初秋,一个晴朗的黄昏,他在林间的草坪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头顶的天空已是满天星斗。在他的旁边,一个女生端坐在他的身边,在朦胧的月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微微地笑着,身体轻轻地摇来摇去。他一直没说话,后来干脆以睡觉的姿势一直躺着,心中默数着天上的闪烁的星星。

  当树林中鸟儿们清脆的歌声,再次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穿过树林的阳光,照在他有点湿润的身上。他感觉身上有点沉沉的,一边搓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坐起身来,发现一件紫色的风衣覆盖在他的身上,衣领覆盖到他的颈部直到下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芳香,有点醉人。他一惊,站起身来,怎么,自己在松林中过了一夜?这件女式的风衣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把风衣提在手里,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把那件风衣抱在怀里,继续坐下,记忆的神经开始捕风捉影地搜索昨晚的事情:如果昨晚的事情仅仅是一个梦的话,那么,这件风衣的事又怎么解释呢!如果不是梦,那么,对这个女生的形象,怎么就没有一点清晰的印象呢?哪怕是一丁点特别的印象也没留下。还有,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些问题,使他的头脑和思维都有点懵懂了,他只是隐约地想起,昨晚他好像是看见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女生的,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蒲松龄的《聊斋》中,游荡了整整一个夜晚!

  七

  当初,虽然是出于那个对他的拯救计划,她才写了那封情书,并且许下了一个五年之后的诺言。没过多久,她的同学早就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高考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谁谈及此事。那么,当初她们几个女生在策划这个拯救方案的时候,为什么写情书的那个女生会是她,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女生呢?如果仅仅是出于拯救计划的需要,她们可以随便选一个女生来做这件事,甚至可以伪造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生,向他传递一个示爱的信息就可以了。当然,这样一来的话,照片的事就不好办了,但这并不会影响整件事情的真实性。

  然而,这件事完全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是她主动提出由她自己来扮演那个追求者的。本来,如果按照她自己的意思,那封情书不会写成那个样子,可能完全是一些其他文字,但为了顾全整个计划的既定目标得以实现,她们认真研究过情书的内容和文字,并且经过大家的一致表决通过后才实施的。

  计划实施后,女生们发现他对她们精心做出的爱情拯救方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们的反应是:这家伙彻底完了,没得救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过她的反应,因为在她们看来,她不是这件事情的主角,她只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之一。在其他几个女生看来,她不做那个爱慕者和追求者,她们当中随便那个都可以做的。那么,她为什么当初刚刚有人提出这个设想,她就一口应承下了这个差事,而且显得那么勇敢和自信,并且她还主动提出在情书之外附一张追求者的相片的意见,结果这一意见被大家采纳了。

  高考分数出来时,她发现他的分数居然刚好比自己高出1分。老师们和同学们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平时神经恍惚的家伙,竟然考出了那么好的成绩,上重点大学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她呢,好像并没有这种意外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上苍戏剧性地安排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剧情,或许,正是自己的那封情书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啊,五年后的承诺,还那么遥远呢!谁会把这样一个承诺记在心上呢,他们谁也没有亲口谈过这事,甚至根本就没交谈过一句话?是他?还是自己?反正,除他们俩人之外,不会是其他人。

  大四了,他们虽然同在一座城市的两所大学读书,一个在城市的南边,一个在城市北边,但他们从来没有往来过。有些时候,她想到他所在的大学去看看,她又害怕遇见他,他还能记起她吗?关于情书的事情又怎么面对呢?有时,她甚至怀疑他究竟收到她的情书和照片没有?

  大学几年,同学们都在抓紧时间谈恋爱,尽情享受青春的浪漫时光。她也遇到不少追求者,其中也有不乏优秀的人。面对那些优秀的追求着,好几次她都有点按奈不住自己了。就在这种时候,那个承诺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心里跳出来,扰乱她的心情。她曾一再提醒自己,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一个善意的玩笑,一个出于拯救一个危险人物的玩笑。她甚至想让这个玩笑变得高尚起来,让它高尚得不影响自己恋爱的心情,让自己的青春也浪漫一把,潇洒一回。然而,就在她试着跟一位男生约会的时候,那个承诺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有人就在背后指责她是爱情的叛徒,说她对爱情不忠,说她对自己的承诺不负责任。这让她非常恼火,从此,她干脆就不再约会了。

  八

  那天,经过反复思量之后,她决定去找他。看看他现在过得怎样,是不是还是一个人静静地读书。如果他不再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以前那个承诺就算自动销毁,她也就不再忍受那个承诺的纠缠,各人走各人的路。但是,如果他还是一个人呢?她不敢想下去。

  她下午才到他所在的学校,她只知道他在中文系,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几经周折,她才打听到他的所在的宿舍,已是黄昏了。他的室友很客气地接待了她,他们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但奇怪的是,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呢。他们还开玩笑说,这小子艳福不浅,别看他一天闷头闷脑的样子,心里还藏着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本来,她是想从她室友的口中打听点什么的,但听他们这么一说,她似乎隐约地知道了什么。

  他的室友告诉她,他可能在松树林,还说他经常在那里发呆,注视遥远的山峰,什么也不做。好心的室友要带她去松树林里找他,被她拒绝了,她想一个人去,看看他在那里做什么。

  远远地,她看见松林的深处好像仰躺着一个人,旁边好像一本被风翻开的书。她注视了他很久,但没有向他走近。后来,她干脆找个看得见他的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仰躺着的身体发呆。显然,他是睡着了。她想,这小子还真会选地方,找到这样一片有点原始森林味道的松林。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地方特别适合谈恋爱,爱得纯粹,爱得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俩个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就行。

  天色越来越晚,弓形的月亮挂在东边的天空下,他还没有醒来的意思。她便慢慢地向他靠近,脚步在松针上轻轻地踩过,细微的声响就消失在脚跟下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看见一张安静的脸,安静得就像沉默的高山和大地那样不动任何声色。从他那起伏有致的胸脯上,她看出他的呼吸是那样均匀,那样流畅。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单独地看一个单独的男人,并且是在仿佛原始森林的树林里,还是在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夜晚。以前,她一个人在夜晚起来走厕所都感到害怕,经常要叫醒下床的同学陪他一起去。不知怎的,看着眼前这个熟睡中的男人,她没有一点心虚的感觉,脉搏跳动异常平静,心里感觉特别安宁,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她轻轻地拿起那本地上的书,是卡夫卡的小说《城堡》,她也正在看这本书,只是不太看得懂。她把书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拿着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一只手翻开插着书签的那一页,刚好到第二十章,她顺着第二十章读了下去:

  一觉醒来,起先还以为自己几乎没有睡过;房间里照旧空荡荡、暖烘烘,四壁漆黑,啤酒龙头上面那盏电灯已经熄灭,窗外也是一片夜色。但是当他伸了懒腰,枕头掉了下来,床板和酒桶嘎吱嘎吱地响的时候,培枇马上就来了,这时他才知道现在已是黄昏,他睡了十二个钟头……

  早上五点,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起身带着《城堡》走了,书签还是插在第二十章的地方,尽管,她已经在朦胧的月色下照着手电筒读完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包括附录中有关《城堡》的一些残章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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