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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月亮

作者:姚家明

  1

      钟阿大把孙子钟小民送走时,太阳刚刚升到头顶。农历八月间的日头虽然弱一些,但仍火辣辣的燎人。那巨大的火球像是有巨大重负一样,钟阿大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已被压得只剩一坨牛屎一样躲在脚板底下。

  阿大手搭凉蓬朝对面望了望,他看到孙子已过了河,上了大路。

  这是孙子开学后第一次回家。孙子在县一中上高中,他这次回来是带钱的。尽管上个周开学他已带了一千多元,可是学费、书费、住宿费一交,身上已经只剩下几元钱了,他只好回家拿钱。孙子是今年夏天考上县一中的,钟阿大听说如今考高中比考大学还难,全县每年初中毕业七千多人,可正式录取还不到一千人,考不上的,只能掏高价买高中上。小民不仅考上了高中,而且是以全乡第一名成绩考上的。钟阿大为自己高兴,也为孙子高兴。自从老伴去世、儿子在煤矿出了事故之后,他难得遇到一件舒心事,为此他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老朋友庆贺庆贺。在酒过三巡之后,他慷慨地说,他一定要把小民抚养成人,让他上大学,上国家最好的大学。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太艰难了。这不,刚上高中就一直要钱,这以后的日子咋过?

  钟阿大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坐在板凳上抽了几袋烟,心里越想越烦躁。

  他们南山村是个苦寒的地方,五年前,儿子就是忍受不了穷困,到山西去挖煤,想挣钱回来盖楼房,结果去了不到一个月,由于违规操作被塌死在煤窑里。儿子一死,儿媳妇想到自己年轻,竟然与一个外地生意人私奔了,这个家就只剩下他们爷孙两个了。

  钟阿大不怪别的,只怪自己命苦,他现在已经六十多岁,按说人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是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享什么清福?大山一样沉重的担子还在肩上扛着。要是儿子在,他也用不着操这份心,可儿子已经不在了。

  昨天晚上,钟阿大和孙子算了一下账,高中三年,每学期按三千元算,三年下来,起码得一万八千元,这还不包括其他花销。一万八千元,这对阿大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他到哪里去找?他要是有其它收入就好了,可是这大山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他能挣什么钱?如果年青,他会到县城找个营生,挣钱供孙子上学。可他这么大岁数,到县城能找什么活儿?

  阿大一边抽着烟,一边苦苦思索着,他感到有些困,便关上门,想躺到床上眯一会儿。可哪里睡得着,一躺到床上,他就想到了孙子忧戚的面容,孙子刚才走,只拿了不到一百块钱,这点钱能供他花几天?孙子一旦没钱了,可就没法安心上学了。他现在就这一根独苗了,要是因为无钱辍学了,那他不就成了罪人?他不能,决不能,他就是挣断肋骨也要把孙子供应出来。想到这里,钟阿大感到血直往头上涌,他一骨碌坐起来,他想无论如何得挣钱,不仅要把孙子上高中的钱挣够,还要把孙子上大学的钱挣够。阿大脑子像车轮一样转了起来,卖柴,当小工,拾破烂……各种挣钱的路子他都想了,可都不行。他这时才明白其实自己一生很没用,除了年轻时打过猎外,其它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就在他万分惭愧时,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麝香。他知道,一旦得到这个东西,孙子不仅上高中的钱有了,上大学的钱也有了。当地有句谚语:黄金有价麝无价,要是能弄到麝香他就什么也不愁了。而麝香长在獐子身上,獐这种动物,不仅灵性,而且奔跑速度异常快,一般人是捕获不到的。眼下,阿大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走捷径——到南山这大森林里去寻找獐子了。这几年由于封山育林,山上树木普遍长起来了,南山的大森林更加茂盛,阿大曾经听好几个挖药的人说,他们在挖药时都看到獐子了。去年的一天下午,阿大正在村头溪边菜园里锄草,一只麂子竟然从山上下到河里喝水,见了他,马上飞一样跑掉了。常言说公獐子母麂子,它们本来是同一种动物,有公的就有母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一想到有獐子,阿大整个心都热了,他迅速下了床,然后搬来了梯子,上了夹楼。楼上堆满了杂物,有红薯藤、花生禾、干麦草,还有一些不常用的农具。由于长时间不上来,上面结满了蜘蛛网。阿大用手抹去一道道蛛网,径直在里面一堆苞谷杆子里找,他只扒了几下,就扒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的长东西。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他把它拿出来,将麻绳解开。油纸一解开,一杆猎枪便出现在眼前。阿大仔细抚摸着这杆熟悉的猎枪,心不禁一下飞越到二、三十年前。那时他年青,猎枪终日不离手,南山里有的是猎物,只要一有空儿,他就到大山林里打猎,每次他都不落空,有时是几只兔子,有时是几只野鸡,当然还有黄羊,果子狸,最高兴的是他一次竟然猎获了三只大野猪——那是在一个悬崖边,他一枪将一只野猪打死了,后面两只野猪以为第一只野猪是故意跳下去的,跟着也跳下去,结果都被摔死了。

  阿大手拿着猎枪,从楼口伸出头向外面张望了一遍,当他确信外面没有人时,才把猎枪从楼上拿下来。前年乡上来了一次大清查,全乡所有猎枪都被缴收了。阿大当时有两杆猎枪,一旧一新,乡上也不知道他有几杆猎枪,他就把那杆旧的上缴了,从而隐瞒了这杆新的。阿大找了一只小碗,倒了些机油,用抹布一点一点的擦洗,约摸一顿饭时间,他已经把这杆猎枪擦洗得油光锃亮了。他又从墙洞里拿出一包火药一包铁丸。害怕火药受了潮,阿大把它拿到楼上,摊在一张报纸上晾一晾;他又检查了一下铁丸,也没有一点问题,这下阿大放心了,他把猎枪轻轻靠在床头的拐角。

  太阳已经下山,当暮霭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的时候,阿大心里充涌着希望。

  2

  鸡叫第二遍阿大就醒了,他睁眼看看窗户,窗口只露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灰色。他知道,这个时候还不到四点,起来还太早。就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眼睛闭着,心却是醒的。他心里很奇怪,怎么睡不着呢?昨天晚上他十一点多才睡觉,平时他每天都是九点一过就睡,一直睡到大天亮。今天他是怎么了?心里想要睡好,可是大脑却一直灵醒着,还像火星一样,不时蹦出一念头。

  他计划这次跑三天的路,先从南山的东沟进去,过七里峡,翻五道碥,最后到达千丈崖。这是他三十多年前打猎时常选的路线。这次他之所以选这个线路,是因为在七里峡、五道碥和千丈崖上都有可能碰到獐子。就说七里峡吧,里面峡谷幽深,沿途有溪流、深潭和瀑布,道路崎曲,人迹罕至。獐子极有可能放心大胆地到峡谷里饮水。去年那一次,不是有一只麂子在他眼皮底下跑到河道里饮水吗?要是在七里峡就打下一只獐子,他不就把力气省下了吗?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就像贮藏在面缸里的面粉一样,面粉已渐渐快露缸底了,他要节省着用。眼看着秋收就要开始了,地里的苞谷要扳,山上的红薯要挖,紧跟着就要种麦子,这些都是力气活儿,少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活儿就会落下了。所以,他只想快点猎到獐子,最好在七里峡能有獐子出现,然后就一枪打死,弄到他渴望得到的麝香。要是七里峡见不到獐子,五道碥则是动物经常出没的场所,那里有五道不急不缓的坡梁,土肥草盛。过去他打猎的时候,就经常在五道碥守株待兔,而且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他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就曾经在五道碥打死过一只獐子。他希望自己这次能在这里完成打死獐子的任务。当然,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阿大活一把年纪了,凭阅历他深知,命运这东西,就处处爱与人做对。就比如他吧,妻子娘家与他只隔一道山梁,打小的时候,他们就认识。结婚后,俩人恩恩爱爱,可妻子年轻轻的三十多岁就生病去世了。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能把这个家发扬光大,可儿子又不幸在煤矿上出了事故。所以呀,他不敢太对命运奢望什么,万一五道碥打不下獐子,那就千丈崖吧。千丈崖森林茂密,獐子有可能在里面出入。阿大想象着,他一到千丈崖就看到一只巨大的,最好是七、八年以上的的獐子正闭着眼在一棵树下晒太阳,这时他轻轻地端起枪,瞄准獐子,一枪打去,“叭”,巨大的枪声响彻了整个森林,獐子应声倒下,他走近一看,獐子的腹部,竟有大及半斤左右的麝香。这真是太美了,阿大都忍不住被自己的想象感染了,他不禁笑出声来。这个时候窗户已经白了,他想不能再睡了,便拉亮了灯。

  阿大搅了一锅很稠的苞谷糊汤,他吃了两大碗。当他感觉浑身舒舒服服之后,这才挎起挂包(里面装瓶苞谷酒)。为了防止意外,他把猎枪用油纸包住。这一切做好之后,便提上枪出了门。

  天已麻麻亮,到处都是雾气,村子里静静的,人们都还没有起床。阿大做贼似的,踮着脚步,快速地走过村前那段被水冲得豁豁牙牙的路,然后过了河,穿过一片小树林。这时村子便看不见了。

  3

  天已经亮了,但大雾弥漫,五步之外,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朦朦胧胧。钟阿大提着枪,心想真是天公作美呀!他要是在路上碰见了什么人,那可不是玩儿的。虽然猎枪用油纸包着,万一哪个人用手一摸,那不就坏了事吗?现在枪支都上缴了,谁要是还藏有猎枪,被公安上知道了,轻则罚款,重则可是要判刑的。既使别人没发现他拿着猎枪,单是看见他一大早外出,也会生疑的,多事者会悄悄跟踪他。要是发现他是去打獐子,那会更要命的,獐子可是国家保护动物。现在好了,有大雾,他的一切行踪都被雾气掩盖了。

  七里峡是一个纵深七里的峡谷,两边悬崖峭壁,谷底是一条小溪。外面的光线都不甚明亮,一进入峡谷,更是云雾弥漫,不仔细看,脚下的路几乎看不清。峡谷里的路很难走。阿大记得原先这里面还有路,可是去年发洪水,峡谷里的路全被冲毁了。现在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阿大踩着石头,一步步前行。路一直是向上抬升的,走走就没有路了,只得拽住葛藤攀着石壁往上上。石壁上有流水,非常光滑,阿大几次好险从石壁上摔下来。峡谷里很静,除了流水声,阿大听到的只有走路声和自己累的气喘声。阿大想不到路这么难走,骂了一句,就在一个光滑的大石头上歇了下来,准备吸几袋烟,提提神再走。

  吸第一袋烟的时候,峡谷里的雾气正在缕缕抬升,像舞台的幕布被慢慢拉开一样,峡谷里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抽第三袋烟的时候,雾气已经彻底没有了。阿大从而看到了峡谷上面两山之间那窄窄的蓝蓝的天。今天是个好天气!阿大想,从现在起他得正式开始打猎,前面就算赶路了。

  阿大将猎枪上的油纸去掉,装上火药和铁丸,然后背起挂包,一边赶路,一边环视着四周。结果七里峡走完了,也没有发现獐子的影子,甚至连任何其它动物的影子都没有。

  太阳渐渐升高,四周的林木在阳光下一片翠绿。山里十分寂静,只能听到知了断断续续的鸣叫声。阿大喝了几口山泉,他知道,七里峡的路还不算难走,上五道碥才叫难走。

  本来是有小路可走的,可越是平坦的地方越不能走。打了几十年的猎,阿大心里清楚,山上那些动物,都是不爱在路上或平坦的地方逗留,因为它们害怕人类,越是险避的地方它们越喜欢。而獐子这种动物尤其喜欢在险要的崖壁上活动。阿大不禁骂了一句自己笨东西。刚才他还希望在七里峡发现獐子呢,怎么可能?獐子习惯生活在高山上,怎么会下到谷地?他一个老猎人了,难道连这一点常识都不懂?怎么能凭去年的一次偶然见到麂子在溪边喝水就断定獐子会在七里峡里出没呢?简直太笨啦。

  不过,这不要紧,后面的路还长,下来注意就是了。

  太阳的威力在渐渐增大,山势也在渐渐抬升,一会儿是一片杂草,一会儿是一篷荆棘,一会儿则是密不透风的丛林。阿大端着枪,猫着腰,轻轻往前走。獐子这东西听觉十分灵敏,只要听到响声,哧溜一下他们就会跑掉。阿大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发出声响,他像猎犬一样,竖起双耳,睁着已经有些昏花的老眼往前走。汗从他的额头和两颊上流了出来,他只是抬起手臂,用衣袖一擦了事,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獐子。

  在寻找猎物的时候阿大突然想到了孙子钟小民。说句心里话,他喜爱孙子已经超过自己,孙子几乎是他一手从小养大的。小民的妈妈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她总是找这和那借口,把照看小民的责任推给他。所以小民对他的依恋超过他的父母。小民的爸爸死了,他妈妈曾想带着他改嫁,小民硬是不愿意。就凭这一点阿大更爱孙子了。要是有的孩子,肯定会跟着妈妈走,过更好的生活。可是小民没有,而且小民信誓旦旦地说:他决不走,死都不会走。他是多么感激孙子呀,孙子不走,他钟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他的后继就有人了。就凭这一点,他累死都值得。孙子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在学校里从不随便乱花一分钱。阿大真是难过极了,昨天孙子走的时候,才拿了不到一百块钱,这点钱能经几下花呀。他知道现在物价涨得怕人,一碗汤面就要几块钱,要是省钱吃不好,身体就会累跨的,孙子才十六岁,正是发育长身体的年龄,饮食上可千万省不得。阿大感到责任更大,他恨自己一生没出息,没有攒下钱财,不能让孙子舒心地在学校上学。这样一想,他更加羞愧不安,他真希望眼前马上出现一只大獐子,让他一枪打死。由于神情太专注,他竟然把一块竖立的石头当成了獐子,又把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当成了獐子。那只兔子本来能一枪打死的,可他还是放弃了。因为枪声一响,就可能惊动人,他听说乡上那几个林警,天天都在山上转悠,要是让他们发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能因小失大。

  4

  五道碥其实是五道起伏的山梁,每一道山梁,大概就有六、七里路。要是图捷径,走起来也并不是太难的,但阿大不能走捷径,此行的目的决定了他只能沿着陡峭的山梁走,这样走起来十分吃力。山上过去砍伐厉害,没什么大树,可这几年封山育林。树长起来了,草也长起来了,还有藤本植物也跟着疯长了起来。在这样的山上行走要多难有多难,阿大不断扒拉着树枝、杂草行进着,有时遇到荆棘,他则必须绕道走。他的脸上和手臂已经被荆棘划了不少道口子,太阳分外强烈,汗流到伤口上,辣得特别难受。阿大估计现在已经是上午一点左右了,便寻到一棵大一点的树荫下歇了下来。

  当他往地上一坐时,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他真想永远不起了,可不行呀。他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掏出烟袋,吸了两锅。此时他觉得力气渐渐恢复了,便拿起猎枪。

  阿大希望能在五道碥碰到獐子,他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所以在寻找时格外专注,草丛中发出的任何异样的响声都会引起他的警觉,可结果不是兔子就是野鸡,还有一次竟然碰到了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大蛇。蛇在草丛里蠕动,他靠近时,蛇一下昂起了头,高高的竖起来,竟有半人高;蛇信子在嘴里一伸一伸的,两只小小的眼睛阴沉而恐慌地望着他。阿大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这是一条大黄蛇,没有毒,但是若让它缠上,那也不是玩儿的。他想蛇要是再往他跟前扑,他就一枪把它的脑袋打碎。可当他端起枪瞄准时,蛇竟然扭头跑走了。

  阿大又一口气走了好长时间,一道道山梁被他扔在了身后,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有碰到獐子。当黄昏来临时,他没有继续赶路了,他找到了几十年前打猎歇宿的一个山洞。这个洞长在一个石壁上,距地面有二米高,住在里面很安全。由于这多年不允许打猎了,洞里也没人歇息,便长满了杂草。阿大攀进洞去进行了一番清理,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洞里有些潮湿,他弄了好些干草垫上。这还不够,他又抱了些干柴放在洞里,虽然现在才八月,可这里晚上说不定有些冷,他得生上火;更重要的是,晚上黑乎乎的,有些怕人,有了火,多少能给他壮壮胆。当这些活儿干完时,夜色就浓浓的降临了。

  5

  阿大先把火生着,为了怕被烟熏着,他把柴禾尽量堆在靠近洞口的地方。他坐在火边,取出苞谷酒,一口一口的喝起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四下打量着火光映照下的洞壁,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岁月。那个时候年轻,他常常扛着枪在这一带打猎。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是三、四个人。这个洞子就是那时他们常常歇宿的地方。那个时候猎物真多呀,他每次都能打到黄羊、鹿什么的,像兔子这种小动物,不仅肉少,而且味差,他根本看不上。阿大一一回忆着,和他一同打猎的,有钟大魁,有杜贵,还有杨大嘴,这几个人这些年都先后一个个过世了,独他还留在世上;而且这么一把年纪了,竟又干起了几十年前干的营生。阿大不知是自豪还是悲怆。今天走这些路程,要搁以前,根本不算回事儿,他那时浑身有使不的劲。可现在不行了,一天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老了呀!

  阿大继续喝着酒,酒把他浑身激热火了,脑子里想的事儿更多。

  他想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獐子打到手,至于自己的体力,他都不去想了。现在他已经没退路了,孙子的一切都指靠着他,他要是不干出点成绩来,那就说不过去了。他心里算计着,觉得今天路线并没有错,他年轻时打死过獐子,獐子的生活习性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没有发现獐子,只能说明他的运气不好。阿大可是相信运气的,有些人命运真是好,干啥成啥;而有些人运气就不那么好,干事不成不说,尽遇些倒霉事儿。阿大觉得自己就属于命运比较差的人,阿大不清楚命运为何这样跟他过不去,让他一生这么劳累奔波。年轻时担子重,他不怕,因为他有本力;而现在,他哪还有什么本力?他感到太残酷了。

  阿大一边想心思,不时抿一口酒,不知不觉感到有些晕了。他想,明天还有重要事呢,可不能再喝了,他连忙把瓶盖拧好。夜深了,四下显得更加寂静,他伸头朝洞外望了望,外面黑得像锅底,他又在火边坐了有一顿饭功夫,看到火渐渐的小了,便向火堆上加了些粗柴棍,在火边的干草上躺下了。刚开始,他急忙睡不着,满脑子里想的还是打猎的事情。他想要是明天还遇不到獐子,他该怎么办?他又认为这不可能,他这么精心地寻找,总会碰到吧。恍惚间,眼前真的出现了只獐子,见了他,獐子马上拔腿就跑。他提着枪在后面紧追,追到一个密林中,突然獐子不见了,他急得到处找。正找着,他看到不远处獐子正在专心一意地吃草,他大喜,赶忙端起枪,瞄准,一枪打去,“叭”一声,獐子应声而倒。他两步走过去一看,竟然是孙子小民。小民已被他打得半死,身上正在哗哗地流血。他抱住孙子大哭,问孙子为啥不好好上学,却跑到这里来了。小民嘴里嚼着草根,说:“我肚子饿,我在找草根吃呢。”“你为啥不买饭吃?”他问。

  孙子说:“我身上没钱。”说完就死了。他放声大哭起来,使劲摇着孙子说:“你醒醒,你不能死,爷爷给你挣钱买吃的。”他哭的是那么动情,竟然把自己哭醒了,才知这是做梦。这时已是半夜,到处一团漆黑。阿大的胸口还在怦怦直跳,梦中的情景太害怕人了。因为明天还要走长路,他不敢多想,强迫自己入睡。

  阿大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洞口了。他是被两只小鸟吵醒的,两只小鸟在洞口上下飞动,一边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阿大睁开眼,想立即坐起来。可他仍然感到浑身没劲,休息一晚上了,疲劳仍然没有完全消除,到底是人老了呀。尽管如此,阿大还是努力地爬起来,一摸全身衣服都是潮湿的。这才庆幸昨晚喝了些酒,要不然,在这又潮又湿的晚上,身体非弄坏不可。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又是一个乍晴的天气。阿大在心里盘算着,今天上午主要在五道碥的最后一道碥上寻找獐子,下午再到千丈崖去。千丈崖他不能深入多少,下午三点以前,他必须往回返,否则他就赶不到这洞里。阿大想,自己多半不会走到千丈崖就会遇到獐子,尽管昨天他没有碰到獐子,但他发现獐子的粪便了。这说明五道碥百分之百有獐子,而且数量也不会少。阿大计划最好是今天打到猎物,在山洞里歇一晚,明天一早便往回赶;否则他的身体就吃不消了。

  五道碥最后一道碥上全是裸露的黑黑的岩石,上面树木很少,野草和野枣刺却很多。这样的山是最难走的,往往走着走着,前面就到了绝路——不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就是一大篷枣刺拦住了去路,他只好绕道走。好在他以前常在这一带打猎,凭记忆他仍然记得清楚,该走哪条路,不该走哪条路。

  这一道山梁足有八里长,当阿大走完这段路时,感觉自己哪里是在打猎,完全是在赶路和受罪。这和以往完全不同,过去虽然打猎辛苦,可也充满了乐趣。因为每一次枪响,他几乎都会有收获,有收获便有劲头。可这次,唉!这是哪门子打猎?尽管这道碥上他也碰到了几个动物,其中一只黄羊还在崖石旁打盹,要是以往,这可是想找也找不到的猎物——黄羊肉鲜呀,肉也细腻瓷实,因此黄羊一直是猎人的爱物。可是,面对这只足有六十斤重的黄羊,他还是没有开枪。他当时也很后悔,走了几步后便转身想把这只黄羊打了,然而那黄羊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身子一弹,便跑得无影无踪。

  翻过了五道碥,走过一段水草丰茂的河谷地带,再往前去便是千丈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阿大心里很焦急,到现在,他仍然连獐子的影子都没发现。千丈崖显得十分高大、险峻,这对他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他想,再找上一二个钟头,要是还没有,就得马上返回了。

  阿大在河边洗了一把脸,摘了一些成熟的野桃充饥。他这时特别想躺在草上眯一会儿,他实在不想走了。可是他知道,要是他真得躺下了,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人在走长途的时候就是这样,中间不能长歇,一歇就把毅力和韧劲儿跑光了。

  6

  南山为秦岭的余脉,山势险峻,气候温湿,山上生长着丰富多样的树种,有落叶树种桦栎树、橡栎树、枫树、杨树、柳树、青冈木;有常绿树种冬青、楠木、红豆杉等。由于山高路远,人迹罕至,各种树木生长得极为茂盛,有些树高达几十米。林子大了,便栖息了各种各样的动物。阿大听人说,有人在千丈崖看到了金钱豹,还有人说,他们在这里看到了老虎。千丈崖是由三座相连而挺拔的高山组成的,主峰海拔有二千多米,山势刀峭斧劈一般,倾斜度达90℃,号称千丈崖。

  由于千丈崖笔直陡峭,常常有野兽在上面失足坠落,因此千丈崖主峰下常有不少野兽的尸骨。由于路程遥远,道路险阻,阿大年轻时都没有到过主峰,现在,阿大更没有勇气和体力了。从南坡的坡跟上山,到达主峰,起码有三十多里,而且有些路段几乎就是在悬崖峭壁上爬行。他想,自己再往上走一段就是,实在没有獐子,他也没办法,得趁天黑前赶回山洞里。

  南坡开始坡度很缓,上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已近秋节了,野草已经由青变黄。阿大端着猎枪,踩着哗哗作响的杂草,一步一步地前行。他心里说,獐子呀,你快出来救救我吧,再走下去我非累死在山上不可。草丛里不时飞出一只野鸡,那长长的漂亮的翎毛在身后翘着,嘎嘎叫着飞往远方。有只肥大的野兔也被阿大惊动,纵的一下,跑到山上去了。四周仍然很静,只有头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火热的太阳。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流下来,眼睛里也进了汗水,辣得他睁不开眼。阿大腿上像坠了铁块,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他想,再走一段路,他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往前走了。穿过杂草丛,上去就是一片矮松林。前几年有人在这里砍树锯木板,松树被砍了不少,现在新生的松树大多只有二、三米,像蘑菇状一样,这里一棵,那里一棵。阿大这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纯粹是为了应付差事。他已经把枪竖提在手上了,每迈一步,都要用衣袖擦一下脸上的汗。他心里默默确定着,在前方50米的地方,走到那棵大一点的松树下,他就转身下山呀。他已经尽力了,找不到獐子不是他的过错,只怪獐子太狡猾了。

  40米,30米,20米,10米,就在这个时候阿大的眼睛突然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他的眼前划过,他突然看到那棵松树旁边的一个小岩石上出现了一只獐子——那只獐子面朝西蹲着,太阳像一道彩色的瀑布照在它那长长伸出的肚脐上;它的肚脐一翕一合着,发出奇异的香味,成百上千只各种小虫,都纷纷往那张开的肚脐里飞。獐子此时聚精会神,眼眯着,等着最后把这些小虫一网打尽。这个情景阿大不知听多少个人给他描述过,他以为是做梦,揉揉眼睛再看,却是真的。阿大轻轻地蹲下身子,把枪横端在手上,然后,轻轻的,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獐子小小的头和褐色的体毛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两只翘起的耳朵。阿大为了准确其间,想再往前走几步,这样命中率会更高一些。可是他刚迈出了两步,那獐子似乎就发现了,便睁开眼睛,扭头向这里张望。阿大吓得急忙蹲下了身子。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他便把枪端起来,向獐子的方向伸去。獐子仍然还蹲在那里。阿大手有些颤,他眯起左眼,把枪口慢慢调准在獐子的头部。不料獐子发现了他,獐子想立即起身纵跃。阿大急忙扣动了扳机。

  “叭”一声枪响,枪托的后坐力一下子把阿大震得坐在地上。他以为这一枪肯定会把獐子打死,至少也是半死不得动弹。可是,他爬起身往前看时,发现獐子并没有被打死,而是打伤了后腿,现在獐子正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瘸的往前跑。阿大急忙提速追了上去。

  7

  阿大一口气追了好长时间。

  当他扣动扳机,把獐子打伤后,他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受伤的獐子追到手。因此他身上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动力,奔跑速度也非常快。他以为獐子受了重伤,要不了一会儿就会被他追到手。其实他错了,獐子并没有因为受伤而慢多少,他追了一段路后,两者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拉远了。阿大心里清楚,只要獐子跑出自己的视线,凭它对山林的熟悉,一眨眼功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他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就咬着牙拼命往前追。

  从南坡上去到主峰,自然形成个四个台阶,第一个台阶是南天门,第二个台阶是三棵树,第三个台阶是牛背岭,第四个台阶是千丈崖。每一个台阶之间相距五、六里,地势高低起伏。獐子的路线很明确,它一直沿着山脊往前走,已经过了第一、第二个台阶,现在正向第三个台阶走去。由于受伤流血过多,獐子的前进速度明显减慢,沿途草丛里不时能看到獐子流的血。獐子跑一段路,就会停留一会儿时间。阿大身体状况也不妙,由于昨天跑了一天路,今天上午他又一点也没休息好,现在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已经耗尽了,每迈一步他都感觉是在花生命的最后一点本钱,有两次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摔倒在地,他急忙扶住大树,休息了一段时间才好转。阿大这才明白,獐子在和他较劲儿,獐子不会轻易让他得手,它会竭尽所能,尽量逃出他的手掌心。阿大心里说,既然你和我较劲儿,我也和你较劲儿,没有办法呀,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他们沿着山脊,从三棵树上到牛背梁。牛背梁地势非常险峻,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山脊宽不到二米,从这上面经过,稍不注意,便会从山崖上坠下去。这个时候,天色已接近黄昏,西天布满了晚霞,露光映照着山林,林子里明暗交错,像是上了彩。阿大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獐子产生了极度的痛恨心理,他想不到这个獐子这么顽强,明明受伤了,它却坚持这么久,它这不是成心把他往死里拖吗?他心里很悲哀,看样子,他要累死在追赶的路上了。由于用力超出了限度,他已经吐了三次血。最先他是跑着追,后来是走着追,现在则是摇摇晃晃挪动着追。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如果天一黑,他就没法追了。他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獐子,你停下吧,你救救我吧,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为了孙子上学,请你体谅体谅我做出牺牲吧。他知道,獐子是不会同情他的,这个獐子也在做最后的努力和挣扎呢。

  8

  阿大不知追了多长时间,他的神智已经不清,几乎麻木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往前去,捉住那獐子。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每挪动一点都要看看前面那个目标还在不在。

  月亮升起来了,大大的,圆圆的。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呀,可是他却在这高山峻岭上。他知道,孙子的一切都指望着他,他就是他的粮仓,他的钱袋,可是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行了。别说是现在还没捉住獐子,既使捉住了,自己也不会活下去,撵这只獐子,已经把他的生命全部耗尽了。他这时不得不佩服这只受伤的獐子。凭感觉,他估计他起码已经撵了三十多里路了。三十多里呀,那只被他打伤的獐子竟然还能坚持下去。

  猎枪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跑丢了,他现在是双手匍匐在地,脚登手抓地往前爬。他越来越清晰地闻到麝香的奇香了,他知道獐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就更加拼命的往前爬。可是獐子像天上可望而不可极的星星一样,一直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往前移动着。阿大生怕獐子会跑掉,想再加把力,却丝毫没有力气可用了。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唱歌。他曾多次听人说过,獐子这动物喜欢听人唱歌,人一唱歌,它跑得再快,都会马上停下来,支着头,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人唱,直到人们一枪把它打死。现在没有力气了,阿大想不如把这办法拿来使使。阿大年青的时候跟过一段时间戏班子,心里的孝歌装了不少,略一想,歌词就出来了,于是便扯开喉咙唱起了《闹五更》:

  一更孝子月发黄,

  男捧灵牌女哭丧,

  你看悲伤不悲伤。

  昔日有个好唐僧,

  为国为母去取经,

  张孝打凤为母亲,

  王祥为母卧寒冰。

  阿大一唱,发现獐子果真停了下来,暗喜,他一边往前移动着,一边唱着:

  二更孝子月明街,

  孝子哭的泪悲哀,

  不守丧木守棺材。

  昔日有个陈友凉,

  又摆猪来又摆羊,

  油漆桌子明光光,

  好似宗保背六郎。

  阿大不知道,这只獐子曾经见过猎人采用这种办法打死过它的同类,所以它只略停了一下,又开始往前爬动了。阿大却还在不停地唱。由于力气耗尽了,没有底气,阿大的歌子唱得很微弱。山林里风大,他那微弱的歌声很快被风卷走了。

  一杯酒,慢慢筛,

  亡人一去不回来,

  亡人上了八仙台,

  八仙台上一老者,

  不哀哉来也哀哉。

  ……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黑点都在慢慢的不停地往前移动着。

  9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獐子和阿大都爬到了千丈崖主峰的峭壁上,两者相距不到五米。这里三面临空,在晚风的吹拂下,四周的山林发出阴森的呼啸声。阿大还有一口气了,但他还是不忘做最后的努力,一点一点挪动着沉重的身子,想把獐子捉到手。这个时候獐子似乎断了气,像个黑疙瘩一样贴在悬崖边上。阿大心里说,好呀,你咋不跑了?你终于爬不动了吧,于是挣扎着向前扑去。当两者相距只有一米,几乎伸手可及的时候,阿大看到獐子绷紧身子,像箭一样射向下面的万丈深渊。阿大那只伸开的手爪顿时定格在空中,他看到那个明晃晃的月亮猛然变黑了,他似乎听到了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咯叭叭”的断裂声,突然,“噗”的一声,从他的口中喷射出一股鲜血,月光下,像是一股黑色的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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