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来到枇杷山，那是因为敬重这座城市；三十年后，我工作在枇杷山，那是因为倾心追逐文化。

闲时，常常登临这渝中半岛的高处，似乎想听听枇杷山上的枇杷花开，或者收拾一下白天繁忙的心境，每次却让这庞大的城市群体给替代，林立的高楼，纵横的江桥，穿梭的车流，微笑着过往的人群，还有那从城市、远山、江水里生腾而起的气，是厚厚的浓浓的巴渝文化熔铸而成的气，这气形成一个场，把3000万人民的精神全都拉长了高高地伫立在中国的西部。

我的心已经随着亲切的长江顺流而下，那是想一次次去祭拜我们的祖先，一次次去重复阅读巫山猿人开创人类伟业的草屋与石斧。我现在才弄懂，为什么大巴山、武陵山高高的云、壁立的峡、湍急的水，还有薄薄的土地，养育了“质直好义”的巴渝人性格。好在还有渝西广袤的丘陵，给人一片舒展的空间，用一种江南才子般性格来温润大山深处的威猛身躯。有人说三千年前的巴渝舞哪是什么舞蹈，纯粹是一种文明的示强。还有滚滚的江河里、层叠的山峦里发出的劳动号子，这哪是什么委婉音乐，纯粹是一种向天宣战的誓言。我们这里还有一种力量，人们习惯把龙给舞向天空，因为他们要彻彻底底地表达一种内在激情，展现一种不屈的巴渝人豪气。

重庆朝天门，长江、嘉陵江汇合处，我时常从枇杷山来到这里，在喧嚣的人流中静寻古城的影子、帆船的影子、墨痕的影子。哦，我真的看见影子了，那不就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影子吗，后面还跟着个苏东坡、黄庭坚…他们潇洒地划过朝天门，留下几片发黄的纸，或者歌吟的声音，便隐没在铜罗峡的山那边。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来欣赏景致吗？或者专程来对歌？比如说来对话古老的巫歌，对唱阿依河的民歌。不，这不是他们的专长，他们一定是来进行文学采风的，神女峰的故事多么浪漫，《水经注》里的三峡多么诗意，夔门锁不住的滟滪堆多么悲怆……这是人间难得的创作题材。这不，李白真是一点也不持重，随手就来了“思君不见下渝州”“朝辞白帝彩云间”。还是杜甫作风实在些，一来就住了近两年，守着夔门写了400多首诗，更是把诗情耗尽了、山水写疯了、身体消瘦了，才缱绻而去。还有白居易也不错，忠县任上一年多，不仅民声赞誉，还闲时写诗100多首。也可能正是受了这种创作精神的感染，后来的罗广斌、杨益言也写出了久久流传的《红岩》。

我是一个常爱走动的行者，在陕西工作和生活的二十年，时常行迹于人文遗韵之间。刚回到重庆的那几年，真还有些不习惯，总认为重庆的长江、嘉陵江、三峡、武陵山，都是些没有人文底蕴的自然风光，而不像陕西西安城墙、大雁塔、兵马俑、华清池、乾陵、半坡遗址……一句话，满地都是历史文化，随处都可淘到两本线装书。十多年后的今天，彻底改变了这样的态度。自然景观自然也是重庆特有的文化资源，而历史文化也够让你穷其一生而不可尽得的。从事文化工作近四十年，无论工作需要或是业余爱好，只要行之所至，都要尽览文化。所以，时常把枇杷山上的脚步与大足石刻的驻足联系起来，多次把这世界遗产的震撼作品藏之于心。但是，千手观音的指尖总是佛光万丈，溢出胸间牵引着我去探寻合川的钓鱼城。是的，当我把脚印与宋朝士兵的脚印重叠，这才发现他们的信仰不仅仅是固守一个小小的阵地，而是一种伟大的民族精神。还有涪陵白鹤梁、丰都名山、忠县石室寨、云阳张飞庙、磁器口古镇，甚至重庆人的言子、火锅，都是我丰富文化因子的细胞。少小离家时，不识家乡文化之厚重。老大归来了，初时还是陌生。而此时我的文化血脉里，已经和所有的重庆人一样，活跃地流动着先人们栈道上的艰难行走、云雾深处的勤劳耕作、山间水边的生活栖息、善男信女的劲歌漫舞……啊，我多么幸运，数千年来汇聚的种种文化，形成了一座伟大的“巴渝文化”高峰，让我有了一种文化依靠而心灵不感到惶恐。

现在，我更加充满自信，因为我看到今天重庆的人文正在大量地汲取着历史的神髓。否则，就不会有现代化的大剧院、博物馆，繁星般的文化阵地、文化企业、文化人才；否则，就不会有穿越立体空间的广播电视、图书报刊、文艺作品；否则，就不会把人滋养得那么坚定有力、精气神十足。如果先人们能够回到现在，与时尚的人们站在一起，看看今天的人们如何把巴渝舞从战场移动到幸福广场上来，成为时尚的坝坝舞；或者把川江号子的劳苦诉说演化成休闲的流行歌曲。那么，他们一定感到欣慰，欣慰他们所创造的文化血脉正在绵延生长。

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重庆的文化就如黄桷树般，长在崖间，根植厚土，用宽大的树冠荫庇生命，让人们充满着文化自信，享受着文化快乐。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古时的笑话。说的是有位别字先生参加科举考试，错把“琵琶”写成“枇杷”，老师批点时留下这样一首打油诗：“先生学问有点差，琵琶不是这枇杷。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管弦尽开花。”我却觉得枇杷山的枇杷真的已经进化成这琵琶了，而且用高亢的音符、快乐的节奏，加上现代化交响乐团，伴着飘然而起的巴渝舞，正在演奏着一曲曲兼容古今、中外文化的协奏篇章……

2016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