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宋笔记﹒东坡志林》中有一篇苏东坡的短文，题为《贺下不贺上》。其文曰：“贺下不贺上，此天下通语。士人历官一任，得外无官谤，中无愧于心，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是乐矣。脱冠佩，访林泉，顾平生一无可恨者，其乐岂可胜言哉！余出入文忠公最久，故见其欲释位归田，可谓切矣。他人或苟以籍口，公发于至情，如饥者之念食也，顾势有未可者耳。观与仲仪书，论可退之节三，至欲以得罪、病而去。君子之欲退，其难如此，可以为欲进者之戒。”因为文短，加之语精，不忍舍去，故全文照录，以飨友人。

文虽已历数百年，但今天读来，亦感慨良多，故数语于后。

其一，文中例举欧阳文忠公最想释位而归，并且说他与欧阳修接触时间最久，相互之间最为了解。从释位讲，苏东坡说得非常正确。翻开《欧阳修全集》，其表奏书启卷有五十余件辞奏之文，占有了这一类公文的相当份量。仅看这些辞状的题目，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为一官而辞，而是辞了多个职位。其中有外任的，有内任的，有虚职的，也有实职的。从原因上讲，有力不胜任，是为谦虚；有让贤于人、身体多病、父母坟茔远在家乡，是为实情；他兼职太多，无法尽心，也是实情，其中某辞职书中就说他身兼八职，可谓确实不少。从时间上讲，主要在晚年，心想归田。从频率上讲，一年多则三五次，某职位多达七八次。宋人胡柯所著《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就说：“熙宁四年辛亥，公在蔡，累章告老。”好在这一年终于获准，回到老家安享晚年。可惜的是第二年他就离开了人世。从欧阳公与苏东坡的接触上讲，可谓至交。一个爱其才，一个敬其为人。说不定拟出此文，发此议论，有受欧阳修“累章告老”的启发。

其二，文中说：“贺下不贺上，此天下之通语。”然而，现实中却不然，而是贺上不贺下，且并非通语。可是，从文忠公的行为，和苏东坡的思想，他们认为真是退而痛快。文中就说辞官之后，“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是乐矣。”可谓无官一身轻啊。试想将一生的案牍之苦，变成为“访林泉”之乐，自然是“岂可胜言哉”了。对于苏东坡而言，常常是任职一处，居而安之，总没有异乡人之悲怆。他到了黄州就想安家黄州，买田土，建雪堂，结友人。到了儋耳，也是如此买田、筑屋，居安则心安矣。其中《东坡志林》就有《买田求归》文章，可资作证。但是，古今的官宦之人，谁个不想进而思退，谁个不贺上而贺下，能达此者，只有欧阳公与苏东坡而已。近年来，微信发达，常传有笑话，其中有云：某副市长因故降职，而降职之因又导致中风住院，既不能言，又不能食。某医生说，这是降职而造成的心理急病，可以让家属假传复职命令。然而，其家属说，既然可以官复原职，何不再升上一级。结果，其妻说：老公，快起床了，你由副市长升任为市长了，秘书正在客厅等你上任。如此一招，果真见效。病人奋而坐起，睁开双眼，哈哈大笑。只可惜笑完即一命乌乎，气绝身亡。妻子痛哭，医生为难说，不尊医嘱之过呀。

其三，“历官一任，得外无官谤，中无愧于心。”也就是说，要对得起老百姓，没有社会的批评意见。要对得起自己，没有做亏心事。这一要求看似简单，切实为很难。回看中国历史，有几多官员没有诟病，又有几多官员达到了问心无愧。客观上讲，任何一个管理者都不可能没有问题。为官一任，少出问题亦属难得，不出问题实不可能。少做违心事是一种努力，要做到事事满意亦不可能。所以，真要达到苏东坡的标准，其实不易。但是，苏东坡不是空言，而是努力为之。《全宋文﹒苏轼》卷中有一则小文，题为《钱塘勤上人诗集叙》。其文说本朝有一位姓翟的廷尉，罢官后过去常来的客人一下子就不来了。而当他官复原职，这些人又来看他。他就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苏东坡知道欧阳修爱惜人才，只要他知道谁的文章好，就会不远千里而去走访，甚至于超过了学生去求见他的那种精神。当苏东坡问到如果你的学生有负于你，你会怎么看。欧阳修说：“罪在我，非其过。”欧阳修没有一点点责备别人的意思，反而说是自己修养不够。苏东坡为些而大发感慨：“翟公罪客，而公罪已，与士益厚，贤于古人远矣。”苏东坡对欧阳修这样为人为官的高度评价，其实也是他高尚人格的一种体现。不仅此例可证，在苏东坡的满卷诗书中随处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事例。

其四，文中说：“君子之欲退，其难如此，可以为欲进者之戒。”此话实非贤人不可言。一般来讲，谁愿辞位？不仅是一般官员，就是皇帝宰相也不愿意。所以，有的是被逼退的，如唐明皇者。历代官员之退也无不为此而痛哭流涕。不仅过去，现在的官员更是如此，甚至创造发明了不少新的职位，什么协会、研究会、基金会名目繁多。他们从行政岗位退下来，就到协会中去任职，而且一任就是多年，管理又不严，事务又不多，还有一定的权力和经费保障，真个是退而不退。更有聪明者，有的领导在位时就积极组建某某协会，好为退后继续“当官”打下基础。去年，国务院专门清理过领导干部协会任职问题，却效果不大，可见念位之切。还有一些领导退了之后不搬出办公室，不交出公务车。虽然已经没有工作，也没有责任，却天天上班，看报喝茶吹牛，享受在职时的感觉，可见念位之情。确然，也有个别领导干部，因为从业时间长，加之有学问，成了某个行业的专家学者，亦时有被请回参加活动的现象，然亦没有必要念在位子上，天天报到，或念在车子上，继续假公以济私。如此者，既是干部管理中的问题，更是个人思想和修养问题。其实，在位是一种责任，退位让贤更是一种胸怀。如欧阳公、苏东坡者可敬，也真是可贺。

2015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