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深思冥想的音乐

——刘德奉先生散文集《行走之间》序

傅德岷

稀有的冬阳筛过密林，给人股股暖意。树树梅花含苞吐蕾，送来缕缕馨香。我坐在窗前，捧读着德奉先生的新作《行走之间》的书稿。半月以前，德奉先生从枇杷山来，嘱我为他即将出版的散文集《行走之间》写几句感言，算是“序”吧。我高兴，我不安。高兴者，是友人又将为读者献出一本质高文美的佳作；不安者，是惶惑于不能提出肯綮之见。“序”者，“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深怕浅陋而不谙其堂奥。不过，友情难却，我还是认真地读完了书稿。这才感到：德奉先生那淳朴的言词、诚挚的情感、行云般的思绪、睿智的思辨，以及对文化的执着追求和对高尚人格的向往，犹如缕缕早春和风，丝丝沁人梅香，使我完全沉浸在花香翰海之中了！

     《行走之间》分“移步于景” “思想不羁”“人之与人”“试说文心”“行之所致”“别说文化”“闲踱书页”“文友绪说”八大块，93篇文章，全是作者“行走”山川学海、社会人生之思辨记录。他从天地浩宇山川灵秀中吸浩然之气，从先贤圣哲嘉言懿行里获崇高之精神伟力，凝于笔端，挥洒成篇。虽不说篇篇佳构，却页页飘溢着浓郁馥香的文化味。与其说这是一本扬美斥丑、抒情言志的小品和随笔，不如说这是“行者”深思冥想的音乐，给人愉悦，给人启迪，给人增慧，给人感愤，催人奋进！

结识德奉先生，还是两年前的事。初识德奉先生是2013年5月中旬，我参加在长寿区召开的第三届中国西部散文论坛，他时任长寿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兼文联主席，是这次论坛的承办者。他把这次论坛组织得井然有序，深得西部、京冀和川渝散文家的称赞。会后，他还将我的发言稿《散文家的文化自觉与自信》以及其它几篇影响大的论文要去，印成了一本小册子。我非常感激他的厚道与热忱。再识德奉先生，是那年的七月初，我请他来我家取他要的《巴蜀散文史稿》一书。此书是我主持撰著的重庆市社科规划重点项目，于2001年出版。因时已久，手无存书，我只好去找责任编辑要了一本。他来时，将他的散文集《行走》和选注的《历代松竹梅诗选》送我。三识德奉先生是他和长寿区图书馆长一起来我家，索取我已出版的几部著作的手稿。我不会电脑，至今仍是手工写作在废弃的A4纸的白页上。我说“手稿”是废纸一堆，他却认为有收藏价值，并要签合同、付款，他的较真使我愧涩不已。不过，从他的为人为事为文和选注本中，我深感他是一位极具文化意识文化视野文化作为的学人。如今读完《行走之间》，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和厚重了！正如古人所说“文如其人”，又如16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散文家蒙田所说：“我就是散文”，今品其书，知其人，我悟到德奉先生之所以创作出如此精美散文的“缘由”了！

他是常在山川翰海畅游的“行者”，他有“三读”的嗜好，读自然，读书，读社会人生。自然、社会人生是动态的书，书是静态的自然、社会人生。他读黄山，读小罗山，读长寿湖，读春天的叶子，读冬天的花，世间的万物均是他“读”的对象。他不是表层的“读”，而是掘其内在的意蕴。他读书，淘书，几十年来走南闯北，走一路淘一路，以致藏书量达数千册，挤满三间书房；他读书，哲学的、政经的、思想修养的、文学的、经史子集、国学经典以及外国的理论著作、文学名著，都读。他读《史记》《资治通鉴》《全宋文》……。他读书，不是浅读、粗读、泛读，而是深读、细读、精读，他读屈原，读司马迁，读欧阳修，读苏东坡，深为他们之不幸遭遇而痛心疾首，含泪悲愤，进而为人间所遭遇不公之“真的猛士”而抱屈，而呐喊，正气溢于字里行间。他读书法，读碑林，读楹联，读古琴，论集字之优劣，赏碑林之浩翰，品琴声之雅俗，吟大观楼长联之豪迈。他读社会人生，说打破“沉默”，为国家民族的强大发出人类进步的强烈呐喊；他读“穿越”，读“逆商之殇”，认为“没有风险的穿越，哪来成功的希望”，“没有积极对待逆境，哪有成功成仁的生命辉煌”；他读“集体主义”，呼唤流失的集体主义的回归；他读官场的虚假，“眼泪报告”的人为拔高，“数字味道”的“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规律”……美丑善恶，历历毕现。

他是不倦于笔记本、键盘上的“行者”，他有“三勤”的习惯，勤记、勤问、勤作。从青年时代他就“勤记”，他抄唐诗宋词，记名言警句，记读书心得。36年（1979）前，他抄《才调集》和《水浒传》120回本的卷首诗及其它经典诗文的小本子，至今还藏在箱底。26年（1989）前，他在部队工作，借了唐人欧阳询的《艺文类聚》来看，他边看边记，“这笔记写在一本厚厚的信笺纸上，现在还放在书柜里”……如今，他仍是走一路记一路，记碑文，记楹联，记民谚，记歌谣……书写手段变了，他就用相机拍摄，储藏备用。他勤问，向老农，向街巷老人，勤问勤学，丰富自己，变无知为有知。他参加重庆烟草公司组织的文学采风，他勤问烟区的烟农和技术人员，以弥补对烟的一无所知，终于完成了《烟旅》的写作。他生活工作的老家长寿区三倒拐老街的古老历史、风俗、民情，也是向老街的老人、妇女勤问得来。他勤作，以《行走之间》为例，全书93篇，最早的《打开那扇门》写于2012年元旦，最末的《文化＋》写于2015年12月18日，期间共计48个月，平均每月近两篇文章。须知他是重庆市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身负重任，事务多，会议多，出差也多，写作是业余。他全是利用晚上、周末双休日、节假日、出差路上的时间来读和写。鲁迅说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德奉先生则把别人喝茶、聊天、搓麻将、钓鱼的时间全都用在写作上。这种苦读勤作之人，在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能有几个？若不是出于对中华优秀文化传承发展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焉有这种顽强的毅力与执着。

他是常驰骋于心灵世界的“行者”，他有“三善”的功夫，善发现，善联想，善思考。善发现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对散文家尤为重要。19世纪末法国雕塑家罗丹（1840—1917）有句名言：“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德奉先生就具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常常从那些不惹人注意的物象中去发现其美与深意。他不写夏天荷塘的艳丽，而写初春的“枯荷”，发现它是“孕育生命的摇篮”；他从被人忽视的“麦冬”在大风暴前安然无恙，发现其“努力之后再努力，奋斗之后再奋斗”，不争高不争宠的精神，点赞平凡踏实自在自信的普通劳动者；他从城市大街上隔离栏杆的设立，发现这是城市管理者的无能，要提高人文素质首先是这些管理者；他从凤凰旅游业以假扮湘西土匪来招揽游客赚钱，发现这是一种突破“底线”挣钱有损凤凰形象的行为；他从年轻人爬黄山拄“拐杖”，发现这是中国人体质下降、奢华之风过重，引发对民族懒惰之风严重的忧虑……他就是这样从细微的生活事象中，以小见大，联结社会人生，扬美贬丑。所谓“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郁达夫）就是散文发现美的艺术。他喜联想，上下古今，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红树林》由北海滩上的红树林联想到北海艰难奋斗的历史、井冈山上的红杜鹃、武威柏杨树的红五星，都是奋斗、创业、追求精神的象征。《朝天门》将重庆几千年的历史变迁、朝天门的古往今昔穿越得淋漓尽致，有如两江之洪波巨澜，含蕴着丰富的知识信息，饱藏着厚重深远的文化底蕴。《五十三岁说人日》由“人日”起源联想到“生命的尊严”“生命的质量”，呼吁人们静心思考生命的价值，“不向权势低头，不向金钱媚眼”，做顶天立地的人。《苏东坡的润笔观》从苏东坡作“序”、作“书”（法）不重润笔费联想到今之作家、书法家提笔就讲“钱”，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充满铜臭气，这是文学艺术的悲哀！他善思考，思考是散文的筋骨和灵魂。他的散文基本上属于思辨型散文，几乎篇篇有思考，处处有论辩，思辨色彩浓郁，极富增知启慧的人生哲理。《打开那扇门》将元旦喻为新年之门，进而引申到人生之门，指出“那些曾经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仁人志士，则是成功撞击人生之门的代表”，是后人学习的楷模。三篇谈苏东坡“穷而后工”之文，考证了“穷而后工”之源并列举众多事例之后，指出人在窘途，要“始终以积极心态对待生活，把个人恩怨化为阳光雨露。”《蜀道》由蜀道之难、剑门之险，提出国强“关”自守，国弱“险”不保的卓见。《司马迁创作精神时下谈》从图书市场上“空洞无物”之作大量泛滥，思考这类读物之害是“让人少思索、懒思索、不思索”，长此以往，“何以获得国家、社会、事物的发展规律，何以产生新的历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何以立国、立民、立学于世……此种流害，不亚于敌国长期侵略，不亚于西方帝国殖民！”并指出：“如果说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警惕‘西化分化’的话，那么，来自自身的文化惰性才是最大的文化侵略！”深刻透辟，振聋发聩，令人惊醒！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批评了文艺创作存在“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散文有无“高峰”？散文难道只能与花草为伴，与景观游踪为侣，与闺阁呓语结缘？无“高峰”散文吗？否！纵观先秦诸子、两汉史传、唐宋八大家、明代小品、鲁迅的散文杂文，以及外国蒙田、帕斯卡尔、培根、兰姆的随笔和思想录，无论写人写事写物，无不贴结论政、论社会、论人生，充溢着一股“气”，一股大气、正气、骨气，给人以睿智的启迪，美感的陶冶，前行的激励，向上的鼓舞。多少年来，我企盼着这种散文的出现，如今读到德奉先生极富思辨、充满“三论”的《行走之间》，我认为他是在朝着“高峰”散文的目标努力攀登的。尽管有些篇什尚须完善，结构尚待谨严，语言尚应锤炼，但方向是对的，只要“坚持坚持再坚持，努力努力再努力”，以德奉先生的德、才、学、识，定然会在“高峰”散文的攀登上取得更加丰硕的成果。我坚信着，期待着。

絮言赘语，聊以为序，不当之处，尚祈德奉先生和广大读者赐教。

2015年12月25日

（傅德岷，重庆工商大学教授，终身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散文理论、散文史著、散文集、纪实文学、长篇小说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