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那扇窗其实是不久前修缮的,请了对街的木匠。木匠有一个爱说话爱管事却不爱做事的年轻妻子,木匠在刨木锯木的时候,他年轻的妻子也跟到楼上,双手插腰两颊红红地在一旁东拉西扯喋喋不休,把现场气氛搞得异常活跃。她急切地希望我们知道她丈夫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匠,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门窗。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如此重要,以至于她接连不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语气变化多端,胳膊上下挥舞,眉眼花样百出。这里头包含多少爱情几分虚荣几分无聊呢?我们实在不想弄清楚。一扇窗子旧了,拆下来,做一个新的装上去,就这么简单,生活中比这更麻烦的事还多得很,谁肯分出一点心情来细究一扇窗呢?
现在,在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里,这扇二楼的窗子正静静关着,厚厚的磨砂玻璃泛着迷蒙暧昧的光,几道暗影无声无息地晃过来晃过去,那是人行道上初长成的银桦树在夕阳中的摇曳。
我去推窗,我突然觉得应该把窗子打开,看看正在西下的夕阳,看看初长成的银桦树,而且,让风进来。我吸着拖鞋散漫前行,懒洋洋地举起手按住最下方的那块玻璃,轻轻地,仅仅是轻轻地一使劲,那块玻璃就猛地挣脱木框,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先向外再向下――飞去。
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肥胖得有一身赘肉的父亲赤着上身端着一张靠椅坐在夕照中的家门口乘凉。他已经习惯于每天这个时候坐到人来人往的路边,感受离得越来越远的上下班忙忙碌碌的生活。他坐在家门口时,头上方那扇不久前请对街木匠修过的窗子为了挡住阳光已经关闭一整天了。
窗子本来也可以不修,无非是旧一点,稍稍有些变形。但父亲认为窗子像一户人家的眼睛,鲜亮周正才显得炯炯有神欣欣向荣。父亲活到老,一些做人的原则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年轻的时候他爱面子,现在这仍然被他当成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他的坚持,我们不会去修窗子,他坚持了,才把对街的木匠请了来。
父亲半躺在家门口的靠背椅上平静四望,心有所思或者毫无所想。父亲出生九个月零八天就丧父,由他那美丽聪颖做一手好针线活的寡母艰难拉扯成人。经历了这般苦难童年,又看过几十年人世风风雨雨,父亲总是坚信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对任何事都能够从容应对。
黄昏的风一波波卷动水泥路上的尘土,使空气沉重疲沓,吸进鼻子有股堵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整个最热的一天里,有风吹拂都是令人愉快的。父亲沉浸在这微小的快乐中,无暇抬起头往楼上看一看,看看那扇不久前才修过的窗子有什么不妥。
大概鼻腔中堆积了太多经汽车废气污染的尘土,父亲终于被迫接连咳嗽几声,又轰然打了一天惊天动地的喷嚏。做过这一系列剧烈的脸部动作后,他必定感到五官一下畅通了很多,便惬意地抬起身子,挪动一下,变换出另一种坐姿。
那块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张硬纸片似地飞来。
整个夏季最热的那一天,我五个削瘦的手指刚刚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表面,就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和喷嚏声。父亲能够把他的咳嗽与喷嚏弄得震耳欲聩,这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笑谈的话题。我们很惋惜父亲错过好时光,那么杰出的一副大嗓门,唱民歌很高亢,唱美声很宏亮,却没有被造就成歌唱家,等到卡拉OK大普及时,他已经老了,只能以咳嗽与喷嚏来表现音域的宽广。
我五个削瘦的手指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表面,轻轻地,仅仅轻轻地使了一个劲,预期的力量还远远没有运达指端,前面就突然一片虚白,就像一脚踏空,顿时头重脚轻向深渊急剧跌去。我把地狱的门推开了――这是我事后想到的,当时,我脑中轰然爆响,根本没剩一条健全的神经冒出这种文绉绉的句子。回过神来时,我看到五个削瘦的手指已经像魔术一样穿到窗子外,悬在空中,阴森支愣着。
玻璃是什么时候松动的?没有任何预感任何先兆。每天总要开来关去好几回,每回都平安无事,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挣脱而去?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从我五个手指头上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弹出。它离开木框时与嵌在边缘的小铁钉有一次短暂的磨擦,发出轻轻的撕裂声,这声音在父亲震耳欲聩的咳嗽与喷嚏声的淹没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微不足道。
我往前冲去,把身子当成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狠狠撞到窗棂上,细长的手蛇一样上下狂抓狂舞,在夕阳中划出多种几何图形。有一刹那我削瘦的指尖确确实实已经碰到玻璃光滑的表面了,指尖那一小块细腻粉腻的皮肤顿时成了我幸福之源。但是,这个幸福如此短暂,电光一闪,就迅速转换成巨大的黑暗山一样压下来了。――我没有抓住玻璃,它像某种禽兽的巨舌在我削瘦的指尖一舔,就泛着迷蒙暧昧的光不可遏制地向下沉甸甸地坠去,坠去。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内脏都碎断成血浆,一声嘶哑的喊叫冲向空中:“啊――!”这一声耗尽我剩余的神志和力气。
65岁的父亲曾经有一副结实伟岸的身架子,而且红光满面步履雄壮。可是在痛风病多年的困扰下,他已经四肢僵硬行动笨拙了。不过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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