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工作照片
祁玉江(以下简称祁):陕西省志丹县县委书记
王春(以下简称王):中国散文网编辑
(题记)
去陕北,有缘和志丹县县委书记有过不到半个小时的聊天,我们前一天住在县城,看了由他一手打造的美丽的夜景,体会着小城安静恬美的氛围,走过小广场上休闲散步的人们,听着一些人对书记的钦佩之语。当天晚上他接待重要来访,我们在饭桌上时他举着酒杯来欢迎,性情热烈。第二天临近中午才终于有了时间一行人和他坐下谈事聊天,,采访只是进行了一小段时间,很充沛,但不过瘾,书记说,时间太少了,要是有时间,我想说的多着呐。看着这个激情主义的充满责任心的人,有能力的人在能力之外,体力总是强大的。我们握手,说两句闲话,他又神采奕奕去忙别的事情去了。文学于他,就是这样的日子中不可缺少的温柔和开阔,他自己,也是把工作和文学都一样做到温柔和开阔。
祁玉江在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颁奖大会上
王:书记你好啊,您是散文写作者,已经出版了九本散文集。这次是在中国散文网上做一个有关您的专题,请问您平时经常上网吗?
祁:很少,因为太忙,没有时间,但我会让工作人员利用网络替我查阅资料。
王:你是太忙了,这两天目睹了你工作的螺旋状态,但看您游刃有余,生机勃勃。我想问的是,写了这么多的文章,时间呢?怎么抽出时间?
祁:晚上,节假日有些时间。
王:我看您昨天晚上回去应该半夜了吧,每天晚上九、十点能回去吗?
祁:基本不行,要再晚一点了。
王:那写作就是半夜。
祁:是啊,一两点钟,不过我时间少,但我笔头很快,很多东西都已经装在心里,就等着下笔喷薄而出了,写一篇差不多字数的散文最多三个小时就好了。
王:内心的感受已经很充足了。每天这样的日程,您不感到累吗?
祁:这是个状态问题,精神上很喜欢某个事情,很投入,是不会累的,累也是享受在其中的感觉。我这个人一直比较积极,挚爱着工作和写作。真的是把我的工作当做幸福,把解决矛盾和问题当做挑战和乐趣,把自己的创作当做最大的支柱,所以,骨子里爱什么,就能某种程度上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度,不觉得累。
王:没时间休闲娱乐啊。
祁:我当然也玩,和朋友们啊,我玩得很疯的,哈哈,就是机会少,每天只要有时间,要腾给读书写作。
王:我想您玩的时候肯定也很尽兴。
祁:我是性情中人,我愿意过一种阅历丰富、经历丰富的生活。年幼少年的时候受苦长大的,在大山里摸爬滚打长大,当时觉得苦,现在想想真是一笔财富,奠定了我人生的基础,和文学的根。
王:是啊,我看你的散文集,很多书名都和“路”有关,比如:《山路弯弯》、《心路历程》、《征途漫漫》、《一路风尘》等等。
《一路风尘》2006年6月时代文艺出版社
《山路弯弯》2002年5月中国文学出版社
祁:我觉得我一直是在路上,是一个赶路者,朝着更好的方向,走过来的路一点一滴都在我内心发酵,生发出沉淀出清香的情绪。
王:说明您首先是一个非常细腻和重感情的人。
祁:文人肯定是细腻的,往往看到一片叶子,现在是春天,看到发芽看到花开,看到一个小小的细节,心里就不只是这个细节,联想和触动很多,心里反复映照出很多东西,就要把它写出来,一吐为快。
王:生活处处皆文章。
祁:那天吃了一碗仡佬面,我写了一篇文章,一碗粉汤,今天见到谁,包括咱们的聊天,我可能都会写出文章。
王:写作让生活重新布局了一番,并且更加用心。您很爱读书,都读哪方面的书?
祁:我看书兴趣比较广泛。第一类就是文学书,最近几年出版的好的长篇小说都读,《古炉》前不久看完。
王:真是佩服,您时间这么少,还有时间读长篇小说。
祁:每天规定自己读20页书,坚持下去是很可观的。外国名著现在也重新读,每个年龄都会有新的理解。
王:散文呢?喜欢那些作家?
祁:也读了很多。王宗仁的散文我很喜欢,贾平凹的,散文很极致。还有和谷的、王剑冰、周涛等等,好散文越来越多。
王:还读很多其它领域的书?
祁:历史方面的,世界历史,中国历史,明清的,还有个人传记。我还喜欢天文地理,自然科学。研究研究星星什么,呵呵。
王:怪不得书记给志丹的山上挂满了星星,我们昨天去看了夜景,非常美丽,您是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
祁:多了解宇宙、星辰,会明白人类的渺小,在宇宙中,比灰尘还不如,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过程,所以要珍惜这个转瞬即逝的过程。
王:因为您从事着忙碌的行政工作,要管理一个县的方方面面,虽然在这几年,大家有目共睹志丹的显著变化,但我们都知道成绩的后面有很多艰辛的东西,您又是一个有着文人情怀的浪漫者,这看来好像是冲突,您内心有痛苦的时候吗?
祁:不可能全是美好。有痛苦、也碰到威胁,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我觉得一个人只要内心的力量足够强大,君子坦荡荡,自信,善于快速调整,就没有什么能难倒的。
《我的陕北》2008年5月太白文艺出版社
王:通过接触您,我觉得您确实是一个自信的人,因此觉得很阳光。那么,行政工作和创作这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摆呢?怎么处理?
祁:其实都是相辅相成的。生活本身是创作的源泉,我的作品中,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写工作的事情,或者是在工作中碰到接触到的很多东西,工作先有体会,写作是总结,这个反思因此又推动了工作,这一切有和路有关---“我从红都大地上走过”。
王:您的文章都是真实的。
祁:是的。我都是纪实性的散文,纯粹是真的,是生活,我不需要虚无缥缈。
王:这样的东西因为可贵的真是,让人读起来很入心。
祁:是的,比如我写一个下乡总能碰到的智障人士九斤,已经把生活给他安顿好了。我写的那篇《九斤》,很感人。
王:对于您的散文风格,您自己怎样评价?
祁:我觉得我达不到艺术的高度。但是我体现了生命力,写实的东西感染力强。
王:写的时候一定是投入的,很享受的。
祁:你打动不了自己就打动不了别人。前不久写父亲的文章,我自己写的时候就忍不住流泪读者看的时候才能感觉真情。
王:我能想象您半夜万籁俱静的时候,一个人卸下了白天的西装革履,一支笔,一个台灯,全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氛围。听您的工作人员说,您平时对于来信每封都回?
祁:是啊,这是一种责任。
《心系天涯》
王:工作真是够忙的。您的写作计划也很难保证吧。
祁:对于日程,我是保证有一个大稳定小调整,随时调整。
王:我们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感觉,就是刚一进志丹县城,非常干净,沿路过来,这是很明显的。知道您坚持上街亲自带头捡垃圾好几年了。
祁:我不是爱走路嘛,每天中午晚上走在县城街上,就会顺便捡捡。
王:评上国家卫生县也是名副其实的。您这个方法好,不用说话,不用严管,自然大家都步您的后尘,受您的影响了,呵呵,书记都捡垃圾,谁敢扔?
祁:这是以身作则,也是一种影响嘛。
王:还有一点,我发现街上的出租车司机都和您的装束一样,西服领带!
祁:这是一种形象,很重要。
王:就是西服料子不如您的吧,呵呵。
祁:还有一点,我每天记日记,一天不断。
王:每天?
祁:是的。从2007年7月7日来这里,一天未断。记一记今天做了什么工作,发生了什么事。其中还有一年我另外还同时记了一本有关生活感悟的日记。这两本志丹日记,经过整理也将出版。
王:这是很生动的记录。美国有个女作家说,写作者让生活重现,等于又活了一回。听说您给大家讲课非常受欢迎?而且内容比较广泛?比如怎样度过人生?我觉得特别好。
祁:是的,我讲讲做人做事,政治形势、经济问题,还有伦理道德方面,对于政府工作人员,这些都是提高素养的必要。
王:除过写作,您还有什么样的业余爱好呢?
祁:多啦,我喜欢打乒乓、爱唱歌、旅游、跳舞等等。
王:看来只有以后退休后全面发展啦,创作上有计划吗?
祁:计划要写一部20岁之前在乡村的生活,长篇散文。还要写一个《问心有愧》,把我这么多年内心深藏的歉疚啊等等呈现出来。
王:会写小说吗。
祁:会写,已经有腹稿。有关70年代。
王:现在有一种“官员写作”的说法,您怎样看。
祁:我觉得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写作不分身份,写作能力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我觉得恰恰缺少领导写作。
王:对于志丹的文学事业,您支持非常多。
祁:是的,我不能只是自己写,我还要引领大家,准备办“文学讲习班”,还要搞采风活动,发现更多的文学人才。
王:您时间有限,但我们聊得很愉快。
祁:是啊,要是有更多时间,我的话题还多着呢。
王:这么多年来的路,您觉得内心达到您要的状态了吗?
祁:我告诉你,我是吃苦长大的,原来的职业梦想就是,能够当上老师,穿上干净衣服。现在早已超出当年的理想,我会以更好的状态一直走下去,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王:希望我们都能够以文学作为证明。
附:祁玉江文学创作简介
祁玉江,男,汉族,中共党员。陕西省子长县人,1958年2月生,现为中共志丹县委书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自幼酷爱文学,参加工作后笔耕不辍。近年来,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十月》、《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天涯》、《延河》、《美文》、《手稿》、《中国散文家》、《小品文选刊》、《西部散文家》、《安徽文学》、《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延安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有作品被收入《在场主义散文2009年选》、《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等选本。出版了《山路弯弯》、《心路历程》、《山外世界》、《征途漫漫》、《山高水长》、《一路风尘》、《我的陕北》、《踏遍青山》、《心系天涯》九部散文集、工作研究文集《探索之路》和祁玉江作品评论集《玉壶冰心》。与人合著长篇纪实文学《壁上红旗飘落照——红都志丹纪事》。主编大型文典《志丹书库》19卷22本和《陕北说书》。
散文《印象中的爷爷》荣获2008年“绵山杯”《中国作家》第四届“金秋之旅”笔会一等奖;散文《我的几位农民兄弟》荣获2008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散文《乡下过年》荣获2008年《延河》杂志散文征文特等奖;散文《二亩地》荣获2008年度《延安文学》、《十月》杂志社联合举办的“延安杯”全国文学征文散文奖;2009年4月,散文《大上海》荣获当代检察文学研究会、《检察文学》杂志社主办的首届“金剑文学奖”;散文《陕北的山》荣获2009年8月由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举办的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单篇散文诗奖,并被选为陕西省2009年中考语文试卷阅读篇目,占18分;散文《常思母亲教导》荣获2009年度《中国散文家》杂志社举办的“洁达杯”“爱在人间”纪实散文征文大赛三等奖; 2010年2月荣获2009“陕西最具文化影响力人物奖”,2010年8月散文集《我的陕北》荣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2010年8月散文《归来吧,心中的精灵》荣获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节暨首届中国西部大生态文学奖。
现担任陕西散文学会副主席、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和《西部散文选刊》杂志主编。
附:代表作品欣赏
我那亲爱的乡亲们
久居外地,难得回老家一趟。多年不见,乡亲们自然显得格外亲切和高兴,争着与我拉起了家常。
魏振福,当年我在乡下的时候,是一个十多岁敦敦实实的小伙子。他本不是我们村人,是随改嫁的母亲来到我们村定居的。听说我回来,他很想见我,却又躲躲闪闪蹴在院子里不敢见我。当母亲把他的举动告诉我后,我唤他进屋来。他蹉着手,涨着脸,拘谨地走在我面前。没想到眼前的他和当年的他判若两人,仅仅是46岁的人,就满头银发了。问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白了头?他苦笑着说:“不知道!”我忽然想起,他的母亲和继父早年相继去世后,因他是姊妹六人中的老大,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尤其是姊妹们的婚姻大事让他操碎了心。他不仅要为自己成家,而且还要为弟妹们操办婚事。后来,弟妹们都已成家立业另过了,而他自己也慢慢年龄大了。眼下,二十多岁的大儿子还没有找到对象,终日在外游荡;小儿子在上学,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从中不难看出,这些年来,他生活的煎熬和心头所承担的巨大压力。
王崇山,当年的乡邮员。由于多识了几个字,“喝了几瓶墨水”,心比天高,一次次误过了婚姻大事,三十多岁的人了仍没有找到对象。无奈之下,只好来到我们村上做了一寡妇的上门女婿。我高中毕业回村劳动那阵,常常与他一起赶着毛驴送粪。因我俩均算是知识分子,时不时谈论历史和国家大事,很是开心、愉快!而眼下的他,已经是70岁的老人了,当年一米八几的个头,如今矮了许多,佝偻着腰,脸上布满了皱纹。没想到他还是那样的健谈,一见到我就问:“今年解放不解放台湾?”我说:“今年恐怕解放不了,但迟早会解放的!”他的眼睛一亮,说:“是呀,台湾自古就是我们国家的领土,是当年民族英雄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夺回来的,应该解放!”末了,又不无担心地说:“解放台湾就怕引起世界大战!”我笑了,他也笑了。我明显地看到他牙齿脱落了不少,不禁为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肃然起敬!
虎娃,官民张孝峰,我儿时的伙伴。看到我在村口散步,撂下手中的擂粪镢头,快步迎了上来。他脸膛黝黑,头发干焦,双眼布满血丝,牙齿黑黄,衣衫褴褛,看上去又苍老了许多。我伸出手要与他握手,他却将伸出的污黑的手又缩了回去。他说他的手脏,刚抓过粪。我说没关系。他很难为情地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这才勉强地又伸过了手。这时,他老婆让他换了衣服再见我,被我阻拦了。拉话间,他说:“听说你在保安当了大官,前两天我还来找你,想包一点工程挣点钱,但就是没有找上。”转过一个山峁,他拉着我的手,要我看他跌崖的地方。这一山崖足有二、三十丈高,七、八十度陡,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他说,那天下着小雨,上午九点多,他在崖畔上给牲口割草,脚下一滑,不慎摔了下去。先摔在路上没落定,继而又滚在沟底,顿时失去知觉。整整大半天没有被人发现,直到下午四点多,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才把他惊醒。他想往起爬,可是腿像灌了铅似的重,怎么也拉不动。他这才知道腿已经摔坏了,靠自己往上爬是无能为力了,便放声嚎了起来,直至惊动了村里的人,才把他救了上来。而后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年,才慢慢恢复正常。他说:“要不是老天有眼,就再也见不上你了”。我不禁为他深深地捏了一把汗!就说:“苍天有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咧着嘴格格笑了,笑得那样酣甜,一口黑黄的牙齿似乎也在笑,怎么也遮挡不住。
张逊平,又名张小平,乳名安则。从小丧父,早年辍学。长大后,改嫁后的母亲和继父好不容易给他成了家。然而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撇下妻子和儿女,离家出走,多少年杳无音讯!后来,听说他在外地犯了案(偷盗),被判了好几年刑。妻子一气之下,撇下孩子,改嫁了他人。这次,回到家后,正好碰上了他。只见他满脸胡子,消瘦了许多。问他心收回来了没有?他说:“到处碰壁咋能收不回来?”站在一旁的我的嫂子插话说:“安则早就务正业了,婆姨撂下的三个娃娃,大儿子已经结婚,大女儿也已出嫁,小女儿正在上学,光景过得蛮不错哩!”安则的母亲却不以为然,一再要求我再教育教育他的儿子。而安则咧着嘴,蹉着手,只顾憨憨地笑着。
晚上,因家里来的客人较多,我就睡在隔壁邻居二猴的家里。二猴是我儿时的伙伴,在“山路弯弯”一书中,我曾提及过他。他是一个可怜人,随改嫁的母亲来到我们村,是前面提到的魏振福的弟弟。由于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嘴歪耳背(聋)的后遗症。早年他也娶过一个矮子(侏儒)婆姨。由于婆姨不能生养,他们只好抚养了别人遗弃的一个小孩,取名凯凯。后来矮子婆姨也因肝硬化去世了,留下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前几年,他得了严重的胃病,不能下地干活,光景过得恓恓惶惶。好在经过延安两家医院检查,是萎缩性胃炎,问题不是很大,这才回家休养。去年以来,胃病渐渐好转。而凯凯却受不了农村苦焦的生活,到外面闯荡去了,只丢下他一人在家厩守,耕作两垧薄地。当他叙述完这些之后,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任务似的,再不作声了。我再问他时,他已经打起了鼾声。不知是他苦命的一生刺痛了我,还是他的鼾声惊扰了我,总之,我一夜伴随着他的鼾声几乎未眠。
第二天起床后,与我一同回老家的侄儿祁强告诉我,全村六、七十口人走得只剩下现在的24个人了。我长叹一声,默不作声。早饭后,我和四弟、侄儿祁强一同给早已作古的父亲上坟烧纸。后又取道下到沟底,观看了我的故居。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当年的三孔土窑洞门口已经塌陷,窑面也已剥蚀得不成样子,院子里杂草丛生,山上山下的羊肠小道已经不复存在,基本上与大地连成一片。我猛然想起一位哲人说的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与此同时,我也想说:“地上本有路,因为没有人走了,便没有了路。”下到沟谷,当年清澈的小溪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条干沟,而且沟愈来愈深,坡愈来愈陡。看来,水土流失这些年来不但没有得到有效遏制,而且一些地方还加剧不少!
上得山来,我又向我儿时的“乐园”和读过小学、高中毕业回村教过书的所在地——高新庄村赶去。山上高高的寨子仿佛矮了一截,看上去并不那么雄伟了;学校空空荡荡,门窗破破烂烂,院子里长了不少杂草。村里几名妇女和老头正在硷畔上乘凉。问学校为什么这般萧条?他们说:“全学校只有四名学生、两个老师,今天是礼拜天,娃娃们不上课。”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双手拗(拄)棍,分明一只脚没有了。“这不是三羔吗?”他见我在呼唤他,很不好意思地埋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昂起头,满脸堆着苦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边回答,一边问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说:“去年,脚被三轮碰了,走了几家医院,花了不少的钱,不知是医生不精心还是自己没操心,结果伤口化脓了,引起肌肉坏死,最终不得不锯掉一只脚。”想他年纪轻轻、好端端的一个壮实后生,竟然成了一个残废,这后半生如何度过?我的心一阵阵痛楚……
时光如梭,岁月无情。唉,我那亲爱的、可怜的乡亲们哟!
2007年5月27日晚草草于延安东关家中;
6月4日上午改定于延安东关家中
陕 北 的 山
陕北真是一个神奇而美妙的地方。说它神奇而美妙,并不只是因为它的地下埋藏了多少石油、煤炭、天然气等富集的矿产资源;也不只是因为它的地上盛产了多少瓜果梨枣、五谷杂粮等绿色食品;更不只是因为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些纯朴善良的山民们和世世代代涌现出的英雄人物。而更多的则是因为它的山——神奇而美妙的陕北的山!
我常常怀疑造物主将世界上所有的山都堆在了这地球的一隅,使陕北成了山的世界,山的海洋!抬头是山,低头也是山;吃的是山,住的还是山;出门是山,回来仍是山。山是生存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人们的物质和精神寄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源泉。
我生在陕北,长在陕北,曾经和陕北的山零距离地亲吻过。在这茫茫的大山深处,我扶过犁,拿过粪;吞过糠,咽过菜;淌过汗,流过泪。一切都是那么无助,那么渺茫。我对生我养我的陕北的山,鄙视过,厌倦过,一度时期,竟然埋怨起我的祖先为什么不把自己定居在广阔的平原上、浩瀚的大海边、秀丽的江南间,而偏偏要将家安在这贫瘠苦焦偏远落后的千山万壑中?使得日后的子孙们在这里永远地受苦受难,千回百转走不出大山,享受不到山外精彩世界的生活!我甚至怨恨大山,诅咒大山,盼望有一天天崩地裂,将这茫茫大山夷为平地;或者乞求上苍有朝一日将这些绵绵山峦搬到天的尽头,使这里的人们再也不要受苦受难了。但是现在想来,我那时是多么地无知,多么地任性,多么地忘本!如果当初没有汲取大山的营养,没有经过大山的磨砺,没有遵循大山的教诲,我不可能体格健壮、意志顽强;更不可能走出大山、走向社会,谱写人生美好的篇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感恩大山,歌唱大山,回报大山!
陕北的山是雄壮的。当你登上高高的山巅,举目四望,视野所及,苍苍茫茫,一望无际。山连着天,天接着山,天地合一,云雾飘渺。无数座山峦在阳光的沐浴下,恰似刚出锅的一大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正在等待着人们食用;那数不清的梁峁,千姿百态,形状各异,像条条巨蟒、像只只雄狮、像头头大象、像个个巨人……盘踞在这广袤的黄土高原上,正蓄势待发;那层峦叠嶂的山脉,仿佛是大海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涌涌不退,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总之,任凭你怎么想象,想象什么就是什么。
陕北的山是博大的。它胸襟开阔,无私无畏,可以容纳世界的一切,包容人间万象。如果你走错了路,做错了事,大山并不记恨你、抛弃你,依然像慈祥的母亲一样,紧紧地把你揽在怀里,教育你、鼓励你、引领你重新振作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我常常登上高高的山岗,仔细地俯视和寻觅着我那熟悉的村庄和亲爱的同伴们。可是,任凭瞅花了眼,却怎么也辨别不清,寻找不到!原来许多村庄隐没在大山的皱褶里,而貌似高大的同伴们却变成了一只只瘦小的蚂蚁,早已不知去向。夜晚,睡在大山里就像睡在母亲的怀抱一样,是那样的温磬,那样的甜蜜。有母亲大山的呵护,有母亲大山的拥抱,一切都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放心,那样的无所畏惧。
陕北的山是纯洁的。如果你坐在高高的山巅,细细地观察,认真地品味,这广袤的高原就像一泓清澈的湖水,绿意盎然,一尘不染。没有喧闹,没有嘈杂,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鸟叫、机器声,升腾起几缕袅袅炊烟,使空旷寂静的大山显得更加静寂。如果你走累了,烦恼了,不妨走进大山,走上这高高的山梁,在那儿坐一坐,歇一歇,躺一躺,吸一吸清新的空气,接受一下山风的抚摸,你的精神会顿时为之一振,心灵得到了净化,一切疲倦和烦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蓦然有一种返朴归真的感觉。
陕北的山是神秘的。毫不夸张地说,迄今为止,人们对陕北的山的认识和探究仍然是浮浅的、表象的。关于它的物质,关于它的内涵,关于它的灵气,仍需要一代又一代有修养、有品味的人们去探究、去挖掘、去解密。它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秘密,像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史书,耐人寻味,意寓深长。
我忽然明白了,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为什么走出了像李白成、高英祥、刘志丹、谢子长、李子洲等这样的无数英雄豪杰和革命志士;为什么产生了那么多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和百唱不厌的像《兰花花》、像《三十里铺》、像《走西口》、像《东方红》等信天游歌曲;为什么毛泽东主席将长征的落脚点、抗日战争的出发点、解放战争的总后方选在了陕北,而且在这里一住就是13年;为什么陕北人是那样的豪放,那样的仗义,那样的纯朴,那样的勤劳,那样的坚强?等等。我想这都是沾了陕北的山的灵气的,是大山养育和熏陶的结果。
陕北的山哟,我怎能不讴歌您、向往您呢?
2009年2月28日下午草草于志丹寝室;
3月1日凌晨1时20分改定于志丹寝室;
同日晚23时50分再次改定于志丹寝室
我们曾经也年少过
祁玉江
人的一生最幸福、最愉快的当数童年和少年时代了。因为那个年龄段天真、烂漫、无邪,可以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脑海里除过想着吃饭外,就是玩耍了。那种甜蜜、快乐、有趣的生活,常常兴奋得不能自已,以至有时晚上睡梦中都能笑出声儿来。
我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小时候,虽然条件较差,生活艰苦,玩耍的形式和花样远不及城里的孩子。但农村有农村的特色,农村有农村的乐趣,玩起来也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热闹,那样地忘乎所以!我敢说,有很多有趣的生活是城里孩子们享受不到的。
每年惊蛰过后,首先必定会刮起老黄风。站在高山巅向北眺望,西北角上蓦然腾起一股黄色的浪潮,越过座座山峦,排山倒海,向南涌来。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变了模样。这时,鸟雀惊恐万状,在半空中奋力拍打着翅膀,几乎失去了平衡,没命似的四处逃窜;树枝草木哆嗦着身子,发出呜呜的鸣叫,任凭狂风摆布;鸡毛、杂草、纸片早已被刮得满天飞扬,总之,能被卷起的东西,全被吹上了天,在昏暗的天空中旋荡;行人摇摇晃晃,举步维艰,眯合着眼,抖动着衣服,躬着背,努力地向前争扎着,嘴里还不停地谩骂着“这鬼天气”。而我们这些幼稚的孩子们呢,则高兴极了,一会儿张开双臂,迎着狂风,肆意奔跑着,企盼被狂风一下子卷起来,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一会儿跳上跳下,满世界追撵着被狂风卷起的那些飘浮物,眼睁睁地盯着它们在半空中四处飘荡,直至望不见为止;一会儿又拿起用高梁颈杆和红纸做成的“风葫芦”,在院子里、山路上快速奔跑,比赛着看谁的“风葫芦”转得快,痛痛快快地玩个够。大风过后不几天,便会听到大雁的鸣叫声。抬头望去,几十只大雁在天空中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由南向北飞来。我们这些碎脑娃娃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跑上山岗,大声地呼喊着“大雁大雁摆路路,黄米捞饭狗肉肉”和“乱了!乱了!”之类的话语。大雁听到我们的呼喊,一时真的乱了方寸,立刻打破了队形,没命似的向北逃窜,直至远离了我们才渐渐恢复了队形。接下来便到清明了。漫山二洼,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粉的、红的、白的,争相斗艳,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山花烂漫”图。河湾里,柳枝吐绿;山坡上,草木发青,羊子已开始“跑青”。我们便和放羊人上山下洼,寻“索牛牛”、摘“马奶奶”,要不就帮助大人们往回抱刚生下的羊羔。这时,燕子也飞回来了,在房前屋后绕来绕去,开始在屋檐下或窑洞里筑起了巢。一贯喜欢鸟雀的我们便关了门窗,满屋里逮起了燕子,往往遭到大人们的一阵谩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季节最容易下起濛濛细雨,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空气湿漉漉的,四周的山峦被笼罩在轻纱般的雾霭中。我们赤着脚踩在被小雨洒过的黄土小路上,软酥酥的,好不惬意!回头一望,身后便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最使人兴奋的是,每逢“清明”,母亲和姐姐们便给我们捏起了“花花”,那用麦面捏成的诸如老虎、狮子、鸟雀、壮地虫等各种动物,再点上红点、绿点,活灵活现,煞是好看。我们一个也舍不得吃,就用细线绳串了起来,挂在窑帮上,白天晚上照着,生怕别人偷吃了。过了清明,便到了农忙季节,我们又和大人们一起下沟上山,种瓜种豆,洒下的是汗水,播下的是希望。
初夏,日子渐渐地长了起来,天气愈来愈暖,大地的基色由黄变绿。白天,袅袅炊烟缭绕在村庄上空。我们与大人们在山里犁地累了,便连牛带人躺在山坡上,以天作被,以地为床,头底下枕着两只破鞋,拉起了鼾声,睡得昏天暗地,睡得自然香甜,怎么也爬不起来。猛地醒来,看到村子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是那么喜悦,那么迫切,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家中,端起饭碗美美地吃上一顿。夜晚,青蛙、知了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满沟里、满树上鸣叫着,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仿佛一首首悦耳动听的交响曲,伴随着我们进入甜美的梦想。进入盛夏,日头格外的毒,天气格外的热,中午吃过饭,大人们常常为了乘凉,在硷畔上的树荫下拉起鼾声,呼呼入睡。可我们怎么也睡不着,不是甩着衣衫上山下洼追赶鸟雀,就是去沟湾里耍水嬉戏,要整整折腾上一中午才善罢甘休。有时把熟睡中的大人们惊醒了,难免又遭到一阵数落。于是,便轻轻地踩着碎步,蹑手蹑脚地溜走了。夏天的夜晚,天空宁静而深邃,星星繁密而明亮,大人们在院子里或支了门板,或撂了席子,早早入睡了。可我们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奇地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感到无限的好奇,不停地数着,一遍、两遍,久久不愿睡去。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几个调皮的孩子不好好学习,常常爱逃学,往往早晨上学走在半路上,几个人一合计,立即就不上学去了,便瞒着老师和家长调头往回走,拐向麦地里逮山鸡、追兔子。可逮了、追了大半天,最终还是两手空空。这时,肚子早已饿了,但就是不敢回家,只好硬着头皮,忍着饥饿,直等到天快黑时才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中。事后家长的打骂和老师的惩罚就自然不必说了。
秋天到了,田野里的庄稼渐渐变得成熟起来。看到地里那些明胖胖的西瓜、绿茵茵的萝卜、黄橙橙的梨子、红彤彤的苹果,嘴上早已流起了口水。一看四周没人,瞬间便溜到田里,或抱了西瓜,或拔了萝卜,或摘了梨子。离开时,还要倒退着拿柴草抹了脚印,生怕主人看出破绽,而后才立即逃在僻静处,幸灾乐祸地品偿起来,自然又是饱餐一顿;有时来不及抹去脚印,被主人看出了端倪,人家便会顺着脚印撵来家中,那种惊恐和尴尬的场面,至今想起来都是那样地窘迫。进入深秋,大地开始下霜,玉米、豆子逐渐成熟,我们便偷偷地掰了玉米、拔了豆子、刨了洋芋,来到没人处,架起一堆柴火,烧烤起来,还等不到烧熟,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有时竟然被串起的火苗燎了眉毛,烧了头发,满嘴、满脸被涂抹得乌七八糟,仿佛掏炭人一般,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哈哈地取笑。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大人们在山里没命似地收割庄稼,我们就提了小篮在收割过的田里捡拾起被遗弃了的谷穗、糜穗、豆子和洋芋来,往往满载而归,总算被大人们夸奖了一番。庄稼收割完,随后便背到场上开始辗打。天快黑时开始分粮,我们便拿上口袋,提了筐子,与大人们一起将分下的粮食运了回来。看到满囤里都是粮食,一家人脸上便扬起了幸福的笑容。
冬天是农家最清闲的季节,除了修梯田、积肥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忙着自家的农活。有时也会自乐一番,几个人便会凑在一起,“梦和”、“掀棋”。我们小孩子不会,便坐在大人们旁边,仰着脖子观看。要不,满村里的男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扇元宝、踢毽子、打碗碗、滚铁环、滑冰车、捉迷藏,玩得迟迟不想回家,有时竟忘了吃饭。要过年了,我们掰着指头一天一天算着,急切地盼望着过年的那一天的到来。离过年还有10余天甚至20余天,就开始置办起年货来,买炮竹、购香烟、称洋糖。一片一百响的小鞭炮、几个“牛腿”大炮、几盒“羊群”和“晨鹤”牌香烟,便感到是最丰厚的家当,藏来藏去,生怕被别人偷走似的,一个都舍不得放,一支都舍不得抽,直要等到过年那天晚上才拿出来慢慢地享受……
农家自有农家福,农家自有农家乐,农村的孩子自然也有农村孩子的欢乐和幸福。现在,我们已年过5旬,再也享受不到孩提时的那种生活,找不回当年那种欢乐和幸福。可是,当我们看到城乡孩子们茁壮成长的情景,一种无比幸福美好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我们多么希望孩子们快乐地学习,快乐地生活,快乐地成长,尽快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为自己的人生书写更加灿烂的篇章。因为,我们也曾经年少过。
附:评介文章
重建伦理的故乡
李敬泽
祁玉江在写作中成为一个回忆者。
回忆之“回”是回到往昔,回溯逝去的时光。但对祁玉江来说,回忆也是回乡,回到他的陕北高原上的故乡。
——那里有他的沉默如山的父亲、明达慈祥的母亲,他的哥、姐,他的乡亲,他的恩师;有儿时的明月、草木,有大地上无休无止的劳作,还有民歌、秧歌、转九曲、高亢的唢呐和梦一般的乡村电影……
埃德蒙·威尔逊在论述普鲁斯特时写道:
“普鲁斯特可能是最后一位研究资本主义文化的历史学家,其作品中的爱情、社会、知性、外交、文学和艺术皆令人心碎。而这位有着忧愁而动人的声线、哲学家的头脑、萨拉森人的钩鼻、不合身的礼服,和仿似苍蝇复眼一样看透一切的大眼晴的细小男子,主导着场景,扮演着大宅里最后的主人的角色。”(《阿克瑟尔的城堡》,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
祁玉江和普鲁斯特,就好比黄土高原和巴黎,其实比不得。我之所以想起这段话,是因为回忆构造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回忆者是主人。祁玉江,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的脸上必是有风霜的,他身上依然怀着与生俱来的“苦水”,他的笔调亲切感慨,他的回忆朴素翔实,只是为了确证一件事——
吾土吾民。这是我的土地,是我所归属的人民。
回乡之路,这是中国现代文学所建构的新主题。古人的回乡是真回乡,狐死首邱,叶落归根,故乡在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中是一切意义的中心和归宿,游子心中永远携带着故乡,它从来不会成为精神上的重大疑难。但在现代,难局出现,遂不可解,《朝花夕拾》里,所有温暖的、忧郁的回忆终究是证明:回不去了,不回去了。这是中国精神的根本决断,这种决断也标志着生命中的“断”;生命的意义与故乡、与儿时的生活世界无关,那意义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在山外山、天外天。
所以,现代以来的文人特别爱回忆故乡,“逆子”自赎,生命中的断口要以记忆修补。直到现在,直到这个世纪之初的“新散文”中,他们还在咏唱着——这种咏唱是有效的,在咏唱中,故乡不再是意义的中心而成为审美的对象,书写着“主导着场景”,扮演着“最后的主人”,似乎故乡已成废墟,荒无人烟,而他是一个可怜的敏感的人,一个不幸失去他的世界的人——本质上是“客人”。
——这当然是精致的谎话。但这种谎话在世纪初文学散文中反复书写,越写越像真的了。
所以,读祁玉江这些文章,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让人看出了通行的故乡回忆的虚矫。
祁玉江从未掩饰他是多么渴望离开故乡,他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忆有一种动人的朴素;那是祁玉江一个人的路,但也是中国人的路。在悠长的岁月里,在中国的乡间,无数天资聪颖、怀着梦想的孩子们,都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金榜题名”意味着什么,那是清苦生活中的希望,是人间的喜庆,是一个人离开“家”,走向“国”、走向“天下”。
“家国天下”,古圣先贤就是这么教导中国人的,在古老乡间,父亲和母亲、那些严厉的怀着大责任的教师们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在祁玉江成长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和教师们已经不会从古老经典中引证什么,但失其辞而存其意,他们对这孩子的教育其实还是不曾割裂家国天下,那是一套贯通的伦理:一个人对“家”的责任就是对“国”、对“天下”的责任,在这个世界图景中,认同未曾割裂,人无论走多远,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不会失去他的故乡。
由此,我们能够看出故乡对祁玉江的意义——
当然,那是美的,但祁玉江从来不曾把它当作审美对象——他不曾以新获得的眼光观赏它,当然,他也不曾以新获得的理念去批判它,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主人其实是个复数,“我”之中就有“我们”,他写道:
“我二十岁以前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与我亲爱的乡亲们一起下过地,扶过犁,拿过粪,受过苦。感谢上苍,二十岁那年只因参加了一次‘无所谓’的高考,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此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我那日夜厮守的乡亲们。我常常想,我之所以能从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上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沾了大山的灵气的。如果没有经过大山那段艰苦生活的磨砺,没有亲爱的乡亲们的帮助和呵护,也许我现在仍然和他们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我有责任歌唱大山,改造大山,拯救大山深处我那亲爱的乡亲们!”(《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细读这段话,这里没有任何断口:一个人从大山走出去,但生命不曾由此断裂,在祁玉江看来,故乡的一切,雷霆雨露,皆是恩情,对故乡的认同深深地生长在他的自我意识之中。
祁玉江的故乡是伦理的故乡,故乡所证明的是一个古老伦理的世界——一种儒者安身立命的世界观。这种伦理朴素、直观,推已及人,父母乡梓之恩便是天下百姓之恩,对天下尽忠便是对家乡尽义。祁玉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责任”,他说:“我有责任……”,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有了这份内心承担的责任,故乡才真的是故乡。
所以,祁玉江的这些文章是“亲”的。很多人写故乡,文章不可谓不好,但实在太像文章了,反而不亲,把故乡当了他乡。祁玉江的回忆片断、随兴,他不是要写文章,他只是情动于中,有话要说。他于万物万事皆是有情,这份情也是寻常人情——他是游子还乡,坐下了就能闲话桑麻,似乎岁月不曾流逝,似乎一个人不曾离开故乡。
——这是中国精神中最珍贵的一脉,古老乡村之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它的精英们的这点根本之思。这一脉五四之后断了,游子们去不回头,任乡村在他们的身后破败。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看待“故乡”,非关文章,其实是中国现代性演化过程中的基本疑难,如果故乡不是伦理的故乡,如果在我们的文化中没有对乡村大地的深刻认同,那么,新农村建设恐怕终究不过是修路盖房子而已,修路盖房子很重要,但乡村能否成为人的安居之地,关乎路、关乎房子,更关乎人心。
祁主江是回忆者,也是实践者。他白天行动,晚上回忆他的故乡他的老家。与故乡同在者有根,根在家国天下,有根者必选择先忧后乐。
是为序。
朴素是一种大美
——序祁玉江散文集《山路弯弯》
高建群
这是一本朴素的书。在这本名曰《山路弯弯》的书里,一切都是以一种朴素的形态存在着的。朴素的事物,朴素的感情,朴素的文笔——透过这些,我们看到了作者一颗朴素而真诚的心。
“朴素是一种大美”,这是几年前散文家周涛先生告诉我的。那次,他从山西老家回来,路经西安时,给我谈起山西作家,说赵树理是中国最朴素的小说家。如今,在阅读《山路弯弯》的时候,我想起周涛的话,想起“朴素”这两个字。
本书作者玉江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大约有二十年的交情。那时,我在延安报社当副刊编辑,有幸为他编发过《金色的月亮》。记得,这是从一大堆稿子中筛选出来的。每天,传达室都要拿来一大堆来稿,堆在我的桌子上。用稿率是非常小的,每天大约选出一篇备用。那天,《金色的月亮》从一大堆稿中跳了出来,记得,我当时是多么地欣喜呀!那个年代的编辑就是这样。
是文章中那种饥饿、无助感动了我。我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而文章的构思又极为精妙:小时候,饥饿的我望着山背后的金黄色的月亮,将它想象成一个大饼;许多年后,当我重返家乡的时候,为了当年的缘故,母亲专意烙了一张黄金大饼给我吃。
如果说,当年的《金色的月亮》,让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人生片断,那么,如今捧读这本叫《山路弯弯》的书时,我就能够从容地、全面地、心贴心地看到一个从大山中走出的农家孩子的心路历程了。
我十分喜欢像《长相思》,像《山路弯弯》,像《金色的月亮》,像《走南路》,像描写父亲、母亲的那些篇章。作者口无遮拦,徐徐道出,是如此的朴素又是如此的真诚。一个吸吮着苦难乳汁成长起来的山里孩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我不久前去了一趟作者的家乡。“三岔”位于陕北高原腹心地带,那涌涌不退的大山,一座座相挤,一座座相连。作者的家乡就在子长、子洲、横山交界处的一座山岗上。山路弯弯,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你会有一种“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感觉。
确实,三岔地区的蛮荒,僻远,山大沟深,生存条件的不易,较之斯诺在《西行漫记》中描写的安塞、志丹的情况,还有过之。斯诺当年曾望着这涌涌不退的大山,把它比做印象派绘画,斯诺说:“人类能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存,简直是一种奇迹!”同样地,三岔地区较之路遥《人生》中高加林形象所生活的背景延川,亦更为过之。
站在山上,我真不能想象,玉江老弟是怎样一步一步从这大山里走出来,走进城里,走到今天的。一代一代的三岔人又是怎样从这大山里走出来的。而又有多少人,倒毙在这弯弯的山路上,永远没有走出,永远不知道外部世界是什么样子。更有多少人,还厮守在那里,继续着他们的生存,做着家园的最后守护者。
苦难的陕北大地呀!
英雄莫问出处!这是时下的一种流行时尚。就连我自己,有时候在有些场合,也不能免俗。玉江先生已经是一名领导干部了,但是我们看到,在这本叫《山路弯弯》的书里,他多么的真诚呀!他无遮无拦地将一个透明的自己端给读者,他为他曾经是大山的儿子而骄傲。是令我尊敬的地方!这样实在的人他是能干成大事的!
这样坦诚的陕北人我还遇到过几位,例如艾丕善先生。1983年秋天,在子长县招待所吃饭,当所长问艾书记对伙食有什么意见时,艾丕善慨然说:“我一个讨吃的出身,今天能吃上这么好的一桌饭,我哪还敢有半句弹嫌的!”当时,旁边的我因为这句话而对艾先生肃然起敬!
在《山路弯弯》付梓的时候,我写上以上的话。
我在许多年前说过,造物主还是公平的,陕北人太苦难了,所以作为补偿,它打发来许多梦想家,让人们用梦想来填补无奈和稀释苦难。在阅读《山路弯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尊贵的朋友祁玉江先生,亦是这样的梦想家之一。
重回故乡之路
——祁玉江散文集《我的陕北》阅读札记
谷禾
1、我没有问过祁玉江《我的陕北》的涵盖,但我相信,它是祁玉江迄今最重要的一本散文选集。说它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从中体验到了一颗赤子之心的鲜活跳动,而且写作者祁玉江也通过《我的陕北》寻找并且重新回到了他的精神故乡陕北高原。
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无论是20岁即漂泊欧洲大陆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还是大半生生在全美各地浪荡的威廉·福克纳,代表他们最杰出文学成就的作品的故事背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生养他们都柏林城和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纳塔县。我想这绝不会是上个世纪两位最伟大小说家的巧合。我是说,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天才,即使如乔伊斯和福克纳这样的文学巨匠,其所知和能知依然是有限的。所以对于作家而言,最重要也最艰难的是如何用沿着语言和记忆铺成的道路,寻找并最终回到自己精神的故乡。
作为中国文学母题之一,“故乡”一直被无数代作家反复抒写,叶落归根也罢,归心似箭也罢,狐死首丘也罢,无不是因为精神的无所依傍,几乎让肉体也无法支撑了,所以人们要翻来覆去地追寻和追索。其实如果所有的生都源于死,人类从离开母体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去故乡了。人类活在这个世界,注定是要承担风或“人生无处不青山”地偶尔释怀一下。
在《我的陕北》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多年来一直走在回故乡之路上的乡村赤子祁玉江——他的年龄在岁月的风霜中无情地增长着,他记忆的精神故乡却异常清晰真实起来——他沉默的父亲、仁慈的母亲,他的用生命扛起苦难的兄弟姐妹,他隐忍的师友和乡亲,他的栉风沐雨的老屋,他的扎根黄土的草木,他的疼痛、困惑、烦扰和热爱。我想,这是《我的陕北》的魅力之所在,更是祁玉江的人格力量之显现。
2. 关于散文的尺度,我曾经提出过一个叫“心性”的词儿。我想,能以自己的“心性”把真实地“情怀”想清楚、”干干净净地“表达清楚”,自然就该算不差的散文了。
祁玉江的散文不矫情,不造作,朴实无华,真情流露,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生活的挚爱,对理想的追求,一如其人。譬如,他写自己没有满足父亲小小心愿的悔恨:“听着母亲的诉说,望着躺在灵柩里的父亲慈祥、清瘦的脸颊,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扶住他老人家的灵柩失声痛哭……我不断地诅咒自己:我自私,我是一个不孝之子,80岁的老人提出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去延安看看火车),我竟然都不能满足,我算是什么儿子?”又如他写少时读书跑灶(走读)的辛苦:“晨风嗖嗖,繁星点点,四周黑幽幽的一片静寂,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和狐狸的怪叫,使人毛骨悚然,不敢前行。这时,母亲便提了灯笼,踮着小脚,把我一直送上山巅。”他写回乡的烦扰:“回到家中,一下车,围上来不少人。除了我的家人还有一些亲戚以及几十里路外赶来的群众,一个个要求我给他们办事:有学生分配的,有求提拔的,还有包揽工程的,游说干部调动的……一个说完又一个,吵得我头晕脑胀,心烦意乱。只好吩咐随从赶快收拾东西,匆匆返回。” 这样的描写不刻意拔高,不肆意渲染,不回避内心的矛盾和困惑,最大限度的用朴实、真情、挚爱的文字还原生命最真切感受,反而具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连他的情感也是没有丝毫虚饰的。他在回忆中感动,感慨,感伤;他在咀嚼中反思,反问,反省。他所经历的苦难积淀成了他人生宝贵的财富,并因为对精神故乡的热爱而化成了内心源源涌流的甘泉。
3. 祁玉江对自己的精神故乡怀揣着巨大的敬畏和感恩之心,他借用艾青的诗句这样表达:“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眼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祁玉江在后记里写道:“我之所以能从大山深处崎岖的山路上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沾了大山的灵气的。”而在《我的陕北》里,除了生养他的那一片厚土,祁玉江怀着最深厚感情就是逝去的父亲和年迈苍苍的母亲。
多年以前看过一部叫《天堂电影院》的意大利电影。在电影里,迷恋电影的小托托当上了天堂电影院的放映员,想要放弃上学时,老放映员阿尔夫莱多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别这样,不上学你将来会后悔的。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工作,现在天堂需要你,你也需要天堂,但这只是暂时的。有一天,你会去做其他事情,更重要的事情。相信我,世界上还有许多比这更重要的,重要得多的大事。”当青年萨尔瓦多(托托)从部队回到故乡,感到茫然与失落时,阿尔夫莱多又指点他:“生活和电影中不同,现实要艰难得多。离开这儿吧,回罗马去,你还年轻,世界是属于你的。” 阿尔夫莱多把他用一生换来的经验教给了萨尔瓦多,年轻而不知世事的萨尔瓦多于是超越了阿尔夫莱多,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可以说,没有这个守候在故乡的阿尔夫莱多,就没有日后著名的著名导演萨尔瓦多。是老一代人“不变”的主题,催生了新一代人“变”的主题。
从这个角度说,祁玉江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他的阿尔夫莱多呢!
4.作为一个诗人,我用自己一首诗的片断来作为这篇阅读札记的结尾:“那本来可能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在回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冬天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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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篇文章后,您心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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