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沙爽
在大连
那一年冬天我在大连,每天照例睡得很晚。午夜时分,翻书翻到阑珊处,窗外的城市却正灯火通明。作为一个资深的午夜爱好者,这璀璨的夜景让人心动。200公里外的家乡小城只是偶然的一闪,隔阂得恍若来生。
没错,这样一座毗邻的城市,但是它完全不像我的邻居。恰恰相反,它更像飘浮在远方的异域。像草原上一朵飞得低低的大云彩,我踏上的只是它掠过地面的影子。
如同任意一个假装并不多愁善感的过路客一样,我开始留恋上这座城市。它吱吜作响的有轨电车。它爬满藤蔓的老房子。它波涛般婉转起伏的大街小街……隔着车窗,我正浮游在夏日的海水里。又沉迷又慌乱。又渺小又自欺。透过溅满水花的银灰色游泳镜片,天空高远,岸上的世界遥不可及。
“怎么说呢?大连是我喜爱的城市,它擅长培养礼貌和礼仪,也培养虚荣和贫穷的小资。虽然贫穷,我还是没有去附和我的同学们对这个城市的诋毁情绪。我喜欢这个城市四下里飘浮的务虚精神,喜欢它美观大于实用的部分:灯火辉煌的欧式尖顶;环城路上营造情调的小拐弯。它正好可以用来解释我生命中出现的这个男人……”
为什么我要把一场虚构的爱情安放在这里?一个被幻觉加工到几近完美的男子,清洁,优雅,变幻莫测。这个不披斗篷的魔法师,他的软底皮鞋在薄雪上印下奇怪的纹理。对这个城市而言,他轻微的足音构成恰到好处的镶嵌。他属于这个城市。至于我,当我穿越一条条陌生的大街,这灯火构成的河流,起伏,跳荡,喧嚣,两岸林立的高楼是一艘艘夜航的巨轮。我一身黑衣,宛若黑夜偶然遗忘在人间的影子,身后投射过来的光柱在我脑中交织而成的现世图景,如此悲欢交集。我记起多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就是这样坐在黑暗中,看屏幕上的泰坦尼克号庄重地驶入它命定的海域。我看见那些弦窗,哦不,那些楼群上明亮的窗子,一座座玻璃圈起的微型岛屿,一场又一场默然滑行的人生。而我的魔法师,他就在那里,与我近在咫尺,却永远遥不可及。
那么多个夜晚,我隔着玻璃,心不在焉地打量这个城市。只是偶尔,我会记起它白天时的样子。占据了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圈出常见的工业化的一角,浅灰,深褐,重叠交叉的立体几何。只是偶尔,我会恍然记起,这其实是一套背阴的房子。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大脑执拗地相信,隔着眼前层叠的楼群,我和我的窗子正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在北中国清冷的隆冬深处,我的嗅觉游离在我之外。那种深深浅浅的、湿漉漉的蓝。那种波涌、动荡、深不可测、若即若离……我看见浩淼的星空,正无比珍怜地包裹住这星球上最大的神迹。
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城市。翻开尘封的家庭相册,我看见我手足无措的十六岁。清水挂面的学生头发显然太长了,不透气的厚款针织健美裤紧绷绷地缠住两条萝卜腿。那其实是七月份吧,亲爱的?你就这样僵着两条汗津津的腿,在著名的大连海滩上摆POSE?两条多余的胳膊让你觉得自己成了千手观音,放在哪里都不对。这件海魂衫是你的校服吗?你就穿着它来领取你今生的第一个文学奖?
——一本小小的获奖证书,一块比证书还要袖珍的奖牌。作为我踏进这个城市的主要证据,我把它们收藏在书桌里。但是来不及等到成年,它们已经弃我而去。
幸好我还牢牢记得我看见它的第一眼。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山!我的视线沿着倾斜的长街一点点爬上去,在半山腰的地方,街道陡地拐了一个弯,这让我满心疑虑。那些骄傲的楼群是肃穆的成人世界,不肯对我吐露任何秘密。这是一座建筑在山峦之上的城市?或者说,城市也可以建在大山里?作为山脚下长大的野孩子,我多么喜欢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大山投在家门前的一道黛色的暗影,喜欢草木们像村庄里的人和动物一样,沿着大山的坡度缓慢上升。这是不是一座在我的梦境里出现的城市?我心跳加快,奔跑的欲望在脚边迅速伸展。上坡,下坡。不远处蝴蝶乱飞,无数种植物异香扑鼻。我小小的心脏顷刻迸出万千个闪念,魂魄颠倒,神驰天外。
究竟要在一个城市里穿行多久,才能称得上熟稔?每天上午,我到楼下的Bread shop里买一片面包——真的只是一片,盛在托盘里沉甸甸的,上面卧着一只漂亮的蛋——加上一杯热牛奶,我迟来的早餐沐浴着冬日近午的光线。Bread shop小小的空间里飘荡着烤面包和煮咖啡的香味儿。真是遗憾,自从过了矫情的青春期,我迟钝的味蕾再也没有迷恋过人见人爱的美妙咖啡。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在这个以咖啡为基调的城市,我更像一只远道而来的土拨鼠,一个柔软而虚弱的小小异类?
我穿行在这儿,我在我的生活之中,又在生活之外。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双手插兜,若无其事地犁开前方的空气。五彩斑斓的波纹四下里翻卷。在这个盛产魔法师和魔法的城市,我终于可以从它的表层,一点一点,缓慢沉陷。
这一天,我在记事本上写下一句话:“年少时,我们以为自己可以凌波微步;人到中年,才知道最爱的正是这烟火人间。”
就这样,在这栋四十三层高的公寓里我安下短暂的巢。趁着工作人员帮我检查供暖设备的间歇,我窥视到它复杂异常的内部构造。那些线路,它们连接着我的清洁、冷暖;我差不多全部的日常所需;我渴望抵达的明亮或黯淡。还有,我时光深处安全的睡眠。当我在这小小的巢穴中安然睡去,在梦里,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火车站。只是偶然的一瞥,我看见这幢供我安栖的华美建筑,它外立面上淡蓝色的Low-E玻璃仿佛正在天空中流动,仿佛就要溶化在城市同样淡蓝的雾气之中,又突然被自身的光线凝固。
我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它,悲喜交集,似梦非梦。
光影沈阳
我平生第一次阅读纳博科夫,时间是2002年,地点在沈阳。有一天我忽然想:如果用纳博科夫的嘴说出“沈阳”,比之说出“洛丽塔”,唇齿间的感受有什么不同?是不是一个向下,一个向上?“沈——阳”,舌尖原地不动,上颚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突然提升。一个名词的后半部分,因此陡然增加了容量,好像推开两只窗扇中的一只,天空的光亮顿时让时光变得明媚充盈。
这一年秋天,挂着营口牌照的黑奥迪开进沈阳。在我的经验里,一个城市路灯灯柱下方的装饰其实大同小异——商业广告早已成为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布景之一。但是这一次,我眼角扫过的地方似乎有点儿异样,细看,居然是:“杜绝光膀子行为,做文明市民。”这一年五月中旬和六月末,我两次来到沈阳,都不曾看见这个。五月自然有点儿早,但是六月——没等我回过神来,一辆宣传车从我们旁边徐徐驶过,上书大标语云:“告别膀爷,文明度夏。”不禁要笑。一种习惯一旦上升到政府出面提倡整饬的高度,其普遍性和泛滥度便不打自招。正如一个人的天性总是在为他的宏伟目标制造阻滞,一个城市想要树立的形象,往往与它的本性背道而驰。克制,自律,世界上最大的冲突翻卷于一个人的内心;而较量着的双方,只不过城市与它的影子。
“让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说出这个城市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么。” 真应该让沙里宁来看看沈阳。单纯的水分子会因为容器的过大和过深而变得无法透视和度量。幸好沙里宁还说过另外一句更著名的话:“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作为一个拥有700万人口的城市,沈阳这部书显然过厚了一些,至少要分装成上下两册。我说不出我究竟翻看过这本书的多少页,或许仅仅相当于面纱被风撩起时的惊鸿一瞥。但是这个在一瞥间呈现的城市,让我的心慢慢落回它原来的地址。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城市,最热爱的事物叫做“生活”。名为“生活”的船只游荡在意识的最高领域。舒适,自如,愉快,像穿牛仔裤的腿迈得很开;然后才是别的:体面,洁净,声誉,偶尔的西装和领带。最后是一点点奢华和小资,晚礼服下面的真丝类修辞,或者仅仅是,在那里虚张声势。19年的国都,近300年的陪都,短暂的大繁华,其实远不如悠远的小繁华留有更多的后手,根深叶密、细水长流。
而那一年秋天,沈阳在我面前展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太原街,中山广场,北站,辽宁文学院。或者换一条路线浮想:中街,故宫,北方图书城,不同部位的三张切片。北陵的距离稍远。城市蔓延,把一个异族的皇帝围困其间。他是这蔓延中的参照物,书里夹着的单薄书签。而他当年,要在这330万平方米,哦不,是整个1400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版图——的正反两面,都布下八旗的印记和风声。
某个清晨,我从陵西打车赶往辽宁文学院。我没有认出北陵的清晨,这浮华人间,喧嚷,凌乱。薄雾像鸟群被人声惊散。如果仅仅从这样的清晨出发,任何人都会推想错北陵的黄昏和夜晚——那些雾,赶在夜晚之前裹住了巨大的陵寝,这水泥和钢铁栏杆内部的藏青色谜团,幽灵在屋顶盘旋游走,无数棵树木酝酿精怪……二十年前,这些树木和幽灵,怎样趟过沈阳毛绒绒的冬天?那么厚的雪,也只有落在东北,也只有落在二十年前。白雪。青砖。雕梁。红窗棂。一队穿得醒目臃肿的香港游客,像一串彩色气球小心从甬路穿过。我在一旁卖旅游纪念品的亭子里买下一套四大美人的书签。“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书签背面的诗句铿锵有力,便于朗诵和记忆,与正面的娇柔美人形成游离和对比。美人之美本身已经令人疑惑,衣裾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铺展成一场华丽传说。在一切懵懂的少年时代,整个沈阳在印象中浓缩为一个北陵,一帧迷宫的速写。从这样的一座迷宫出发,大约要一直走到来生,才可能望得见烟火人间的凉薄和喧哗。
车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如梦初醒,我对司机说,好了,不用拐弯,我想起来了。记忆的芯片重新插回我的大脑细胞中间,掉断的线索接上了。我吁一口气。出租车飞快地划了一道弧线,安然回到了照常延展的线性时间。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城市里短暂迷路,是一桩有惊无险的常发案件。
下车的时候,我偶然回首一望。九月苍茫,往事中的沈阳雾霭弥漫。
凭什么爱上一座城市?而不是双脚和想象力踏上的另一个地址?我的作家朋友Z说,假设某个地点有幸承载了一场属于你的盛大情事,作为记忆的温情布景,对你而言,这个地名本身已经构成了与幸福有关的深层暗示。但如果具体到沈阳,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剧目,我觉得难以想象。爱情让一个人双脚悬浮,而沈阳似乎更乐于让发生在其间的爱恋落到实处。当某天上午我从沈阳的一幢老式居民楼里出来,走向省游泳馆附近的公交车站,一边走,一边记起城市彼端的一家宾馆。我的外省朋友和他的伤感情人,他们不足一周的隐居生涯正在此间虚度。在我到达沈阳之前的一天夜里,他们到酒吧对酌,长长的一串英文标记,很像他和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庞大城市,他们不为俗世首肯的恋爱,终于从人群的辨识中彻底逃离。音乐如水,轻易将他们带往深醉。在飘浮的醉意里,水果样的蜡烛淤积起清浅泪滴,使整个夜晚像写错了地址的电子邮件,恍惚漫游在一个未知的地点。第二天晨起,他们才发现新买的数码相机忘在了酒吧里。浪漫总是有它名目繁多的现实价码。我猜测,当他们进入回忆,会不会把沈阳和一只相机迅速混淆在一起?关于这样一个城市,遗失的相机恰好成为记忆底片上的微小瑕疵。
我告诉身旁的女友,经历了刚刚过去的一夜,我才觉得我进入了沈阳的内里。在此之前,我是一只细小的水泡,在明暗不定的空旷水域缓慢飘浮。是她和她的父母,这简洁牢靠的三口之家,在我体内安插了类似鱼鳔的神奇物质。我看到了沈阳深处的寒凉和幽昧,终止于上午十点钟炒蒜苔的香气。作为一条做客的鱼,我试图控制游弋和上浮的速度,像任何一条土著鱼一样,努力与水草们纠缠得熟门熟路。
在这样的场景中,我的外省朋友和他的无望爱情,正趋近于一场幻境。这里是沈阳,昼夜的温差在人的身体中注入影响,毛孔,肌肉,骨骼,继而波及命运的心脏。而在这一刻,我所看到的沈阳,一张中年的脸,真实、坚毅、温和、内敛,是有一些城府的,以及一点恰到好处的陌生感。像一个为前程奔忙的老友,随缘地偶尔一见。因为是偶尔,他的发型、衣着、谈吐,他隐在眉宇间的恍若远游归来的气度,都让你好奇和迷惑。而你与他的交谈像一杯矿泉水,用的是家常的一只玻璃杯。因为这样的水和这样的杯,里面的不安和敬畏,看起来仿若清澈无物。
我的一位朋友,曾将自己的生活比喻成一只蚂蚁在沈阳的行走。多年以来,我始终疑心,是沈阳这样一座庞杂的城市,让一个满怀才情的女子过早地学会了谦恭。无论对一个原住民还是外来者,它的芜杂、混沌和巨大都毫无疑问构成了潜在的威压。再一次面对沈阳,我不禁心情复杂。我的朋友们是一颗一颗星星,在这个叫沈阳的星系里安家。他们之间的距离,形成了我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复杂轨迹。我忽然觉得,即使在城市里游走多年,反复修习过见惯不惊和深井无波,但是另一个我,似乎始终生活在童年的乡村,在我的郑屯乡邻们中间。他们对小小盖州县城的无端热爱,仿佛古时赶考的学子翘望内心的京城。城池因此不只是一座城池,是梦想,忧伤,是一个人的生命中永不能到达的天涯。而内心的流连和惊喜将永不能表达,那清晰真切的每一个字,穿行在这个城市的暗影里,像小说中的一场隐喻。
沙爽,女,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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