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
谢有顺
[散文写作应该面对人物,面对个人;散文家只有学会了如何与自己说话,他才能向许多人说话。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在散文家的笔下,是藏不住的,它随时会站出来向读者发言。……比如,当我读到贾平凹说“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时,深觉这是一个用心观察世界的作家,他的叙事,也是洞察人心的叙事。“天地贯通以后的人才能写散文,才能写出好散文”,这话是一点都没有错的。]
在中国,散文应该是最成熟、也最悠久的文体。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小说为王了,散文的影响力却在衰微。故事已是新的阅读主宰,虚构成了作家最为看重的才能,没有人再愿意听作家们的絮絮叨叨了,这个时代所热爱的,更多的是欲望和传奇。然而,当故事越来越变成胡编乱造,当虚构也成了精神造假的幌子,散文的写作,似乎也在偏离真心和自然的轨道,加入到了虚假写作的合唱之中。一方面是伪造的自我大量出现在当代散文中,另一方面是文化关怀和知识崇拜几乎窒息了散文的自由精神——随着文化大散文的兴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写作,正在进入一种新的公共写作的时代:经验类型,话语方式,精神指向,都有着相类似的边界,无非就是历史调查和人文山水。这场话语变革,由余秋雨所开创,却被更多没有个性的写作者所模仿。于是,散文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弥漫着尚大之风,举目所见,都是宏大的历史追溯和山水感叹,惟独见不到那个渺小、真实的个人。
这可能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困境之一了:在一种写作的背后,却看不到一个真实的人。在这一点上,小说、诗歌或许还有技巧可以掩人耳目,但散文是本色的文体,很难作假,它不像小说,可以让自己笔下的人物站出来说话,散文必须直接面对读者,随时向读者发言。所以,余光中先生曾说,“散文家必须目中有人”(《余光中散文·自序》),散文是无规范的,它比小说和诗歌更为“近人情”(李素伯:《小品文研究》),更反对制作,它崇尚自然,向往兴之所至,本质上说,它是业余的文学。所以,我对那些专以写作散文为业的人,历来是很讶异的,我不认为他们的专业姿态能帮助他们写出真正的好散文来。
当代的散文实践可以证实,我的这一判断并不是空穴来风。至少,现在进入我视野的最好的当代散文家,绝大多数都不是专业意义上的,反而是客串和业余的身份,使他们写出了令人难忘的散文篇章。比如,汪曾祺、王小波、贾平凹、李国文、史铁生、韩少功、张承志、余华、叶兆言、铁凝等人,他们的文学身份更多的是小说家,而于坚是诗人,余秋雨原是理论家,他们的散文写得好,难道仅仅是出于偶然吗?不,也许,它不过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设想:如何使散文更好地成为“业余的文学”,才是散文的出路和正宗。
而在散文反对专业写作的运动中,小说家秘密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对散文的介入,大大地改变了散文的边界和疆域。在最需要对人和事具有丰富表现力的地方,在如何应用语言更好地贴近自己的心灵这种话语实践上,小说家似乎拥有天然的优势。在此之前,散文写作的一大弊病,就是过度抒情,不知节制,结果把散文越写越狭窄,越写越滥情。小说家散文兴起之后,过度抒情的问题得到了有效的克制,这大概跟小说家长于叙事而不长于抒情有关,他们更注重经验和事实,更注重自我存在的心灵印痕。这种散文的崛起,使散文在事实和经验层面上的面貌发生了改变,凌空蹈虚的东西少了,细节、人物和事实的力量得到了加强,作家开始面对自己的卑微而真实的经验,以及自己在生活中的艰难痕迹。“我”开始走向真实。
记得多年前,汪曾祺先生曾经谈到小说家的散文:
小说家的散文有什么特点?我看没什么特点。一定要说,是有人物。小说是写人的,小说家在写散文的时候也总是想到人。即使是写游记,写习俗,乃至写草木虫鱼,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散文应是精品》)
“是有人物”,“总是想到人”,寥寥几字,说出了散文写作的正大一途,是要和人物相关。多少人写散文,事是真的,可情却抒发得太飘,太张扬,结果,人物也变得虚幻而摇晃起来;而一些小说家写散文,或许还偶尔使用小说的虚构技巧,但他们在人物的精神和情感指向上不务虚,实在,人物反而立住了。读这一类“有人物”的散文,慢慢的,就仿佛和作者笔下的人物成了“邻居”,成了熟人,书放下了,你还会深深地惦念着他们。“总觉得自己跟作者同在这个世界上,所谈论的也正是这个世界里的事;即使读者被骂了被讥讽了,也会发生反省或者愤怒,但决不会看得漠然,认为同自己决不相干。”(叶圣陶:《关于小品文》)
散文写作应该面对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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